風雨蕭蕭。
洶湧的魔力沖開了冥樓與渡鴉聯手施下的封印,在長生體內急躁的竄動,他卻並不去試圖控制那些力量,放任魔力鋒利的刀子一般在體內流竄,衝破了身體各處的經脈肌理。
鼻子下面突然熱乎乎的,眼睛也模糊了,眼前赤紅的一片,耳朵也突然聽不見雨聲了——卻並沒有感覺有一絲一毫的疼痛。
長生伸出手,木然往臉上一抹,一手溫熱的鮮血。
七竅均已崩裂流血。
他對著雨,高高的仰起頭,任由大雨沖刷臉上的血跡。可一定要洗的乾乾淨淨啊,阿姐愛整潔,不喜歡一臉血污的孩子。
眼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少年卻依舊跌跌撞撞的在大雨里行走,他心中有一個必須到達的目的地,一個只屬於他和阿狸的地方。
阿狸……
想到阿狸,曾經為她許下的誓言終於反噬,少年突然感覺到生不如死般的疼痛。
「魔淵高貴的王,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要詢問您,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您無法得到的呢?」
「三千世界都是我的後花園,我想要什麼,便有什麼。」
「尊敬的王,您被絕對的力量蒙蔽了高貴的雙眼,人世間有一樣東西是您一直渴望,卻從未得到的。甚至——您至今並未意識到您的渴望。」
……
陌生的記憶碎片再次在腦海中喚醒,只是這一次,長生終於明白了「那件東西」指的是什麼,他想大笑,可喉嚨里全是瘀血,已經全然無法發聲,心脈盡斷,能勉強站立已經是不易了,少年終於屈膝跪倒下去,卻仍沖著雨幕,發出無聲的嗚咽。
他渴望嗎?他是真的渴望的。
他得到了嗎?那人全心全意的對他,願意為他生,願意為他死,可是——她的真心給了別人,再也無法給他了。
失落十年以來,他一直以為,古神說的「那件東西」,至少是一件稀有的東西,既然充滿了渴求,那也應該是一件帶給他快樂的東西。
可是並不稀有啊……世間人人皆可得,只是他得不到而已。
快樂呢?曾經確實是有過快樂的,裊裊升起的炊煙,疲憊時泡好的滾滾的熱茶,針腳細密的舊衣,小木刀一下一下削出來的小竹筆,全都是星星點點瑣碎細小的快樂。可是擁有了這些,還是猶嫌不足呢……惡魔天生就是貪婪無魘的,總想多一點,再多一點。相伴相依的承諾不夠,還想要侵犯奴役她的身體,若是身體得手了,還想徹底佔滿她的心……
不夠啊,渴求的野望永遠都不夠。像一個沙漠中飲鴆止渴的人,將一顆心雙手捧到那人面前,滿心滿眼只想祈望她給的多一點,再多一點……
一旦不能得手,過去的所有快樂便統統被貪婪的慾望扭曲成嫉恨、憤怒、卑劣、直至瘋狂。
而那蝕骨的瘋狂,讓他自己都厭惡自己。
他註定是去征伐、去侵略、去奴役的——即使這並非他的本意。可這世上偏偏有一個人,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去傷害的。
阿姐,我唯一對你絕不食言。你再不會因我而受傷了。
他右手緩緩聚起金色的魔力迴路。
***
“你們找到他了嗎?”阿狸肩頭上的砍傷血已止住,還未痊癒,她急急的詢問著渡鴉,語氣中儘是迫切。
“御尊他一出門就立刻瞬移走了,我和冥樓分頭去找,你們家裡,田地里……他可能去的地方我們都找過了,並沒找到。”
阿狸急得直哭,“怎麼可能找不到,他也沒去過什麼地方啊!你們神魔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感應到他嗎?”
“神魔之間確實可以通過魔力有所感應,但是御尊他……想要對我們隱藏魔力痕迹,還是非常容易的。人類小姑娘,我只是回來給你報個信,我也要接著去找了。你也好好想想御尊可能去哪裡,如果有什麼線索,我允許你直接呼喚神魔的名字,我們會響應你的召喚。”
話畢,渡鴉便消失了。
“這傷不用治了,你也快去找吧。”阿狸沖著璧月奴急道,璧月奴略一點頭,隨即也消失不見。
“寄羽,你也幫幫我。”阿狸緊緊握住寄羽的雙手:“對不住……我沒有提前告訴你,長生他,確實不是人類,我也沒想到你竟是斬妖除魔的人,今日你們會相互廝殺起來都是我的錯,我只求你不要記恨長生,幫我找找他吧。”
寄羽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不忍拒絕阿狸的請求,“好吧,咱們一起找。”
“還是分開找吧,這樣找到的可能性更大。”阿狸搖搖頭,寄羽聞言便知她心意已決,不必多言,二人分頭走入雨幕。
能在哪裡呢?阿狸在雨中沒有方向的徘徊,不在家裡,也不在任何他們去過的地方,想到長生因魔力暴走已經心脈斷絕,現在身體很可能難以支持,阿狸急得心如火燎,她怎麼那麼蠢,無知無覺的就把寄羽帶去見長生,誰知道正把驅魔人帶到了魔窟里……
自責已經沒有用了,找到他才是當務之急,驟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福至心靈一般,阿狸忽然明白了長生的去處,她瘦弱的身影便在雨中狂奔起來。
長生橋。
雨勢已經小了很多,又小又窄的護城河水面被細雨點出淺淺的漣漪。阿狸大氣也不敢喘,只怕找錯了是一場空,又怕長生要是真在這裡卻看到她便躲,遂輕手輕腳的來到橋下。
橋下空曠安寧,光線昏暗,那些聚集在這裡的污穢之物不知何時已經被清理乾淨,空氣中儘是雨後略有些嗆人的泥土氣。
阿狸定睛一看,那靠著牆,坐在地上的少年身影,不是長生又是誰?
“……長生,”阿狸喜不自勝,又怕他仍生自己的氣,只敢輕輕喚他。
寂靜著,沒有任何回應,那少年一動也不動。
“長生?”彷彿一雙無形的手急速抓住她的心往下拉,阿狸全身戰慄起來——
長生蒼白宛如雕塑,他保持著一個歪歪垂著頭的姿勢,雙眼緊逼,睫毛上蘸著凝固的血塊。七竅中流出的黑血一路蜿蜒到少年胸前,而胸口心臟的位置,被痛擊出一個血肉模糊的黑洞。
他修長的手臂毫無生氣的垂落在地,右手指尖凝聚著粘稠的鮮血,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燭火般金色的魔力迴路,也終於隨著穿堂風盡數熄滅。
那是她心愛的弟弟,在暴雨中忍受著身體崩離的苦痛,一路尋找他們最初的記憶,最終將自己殺死在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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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您的便當已經熱好
長生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