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之上,神樹依舊。
有人隨阿川下了山,有人依舊留在仙山,侍奉神樹。
阿川越往前走,跟他的人就越多。漸漸的,匯成一道洪流般的人潮,浩浩蕩蕩地往北方平原的新國而去。
人群踏過的地方,白骨成粉、妖獸奔逃,藉由犧牲慘死者的血,耕作為良田沃土。
國君名為夏,是當年本該去往仙山侍奉,卻最終陰差陽錯間留在山下的人。
此時,國土尚小,百廢待興。
夏在祭壇之上登基為王,與眾人舉酒同慶,他將這份‘陰差陽錯’稱為天命所歸。
左子修也喝了酒。
他喝完,給小九兒也倒了一杯。
“我能喝嗎?”小九兒受寵若驚:“你之前都不給我喝酒的。”
“不沖,沒酒味。”左子修說:“就是濁水味。”
小九兒嘗了一口,泥漿的味道混著砂石的粗糙口感,她險些吐出來,怎麼都不願意再喝了。
就是這樣嚴峻的光景之下,人們臉上光彩熠熠,對國君俯首稱臣,傾聽阿川治國之策,各個雄心壯志,眼中滿是希冀。
他們很不一樣。
小九兒低聲道:“之前他們只會說人都要死的,早晚是要祭神的,但現在他們都像人一樣了。”
“是啊。”左子修低聲喟嘆,將濁酒灑向大地:“挺好的,不是么?”
曾經本該向神明獻禮的人,轉為使者說客,受阿川之命以國君為榮,前往天涯海角的各個地方,將無數部族遊人帶回國都,安居樂業。
北方有人與獸為伴,以血肉為食,被阿川新造的烈火箭矢燒得精光,心甘情願地招安。
南方有魚人與妖族通婚,偶爾獵漁民為樂,阿川親自攜士卒御仙法,大小戰場百餘,七勝叄負,最終將半魚半人的頭領活捉回國都,當著全天下的面千刀萬剮,吞入腹中。
一切都在變好。
曾經獻給神明的熱鬧祭禮,每一夜都會在國都的十里長街上演,火樹銀花的不夜天未曾落幕,越發繁華動人。
第十年,國君夏建新宮,登山祭神。
第十二年,立新規行新法,徵兵十萬餘人,往東方行軍而去,阿川任將。
第十七年,東方叄十餘小國盡數歸附,阿川卸甲,任文閣主相。
同一年,仙山地震,神樹分崩,阿川親自上仙山接引長老。
他從無數被山石樹枝掩埋的廢墟中,將奄奄一息的人救回。在無數人哀怨神明待人不善時,阿川悄悄折回一枝新芽,擺在家中,依舊奉若神明,日夜供奉。
二十年,年初大雪不停,年中百日無雨,萬里良田被烈日晒成焦土。
國皇子遊園時一時不甚墜湖而亡,國君夏一時悲痛,突發惡疾癱瘓在床。國都人心惶惶時,無數牲口起了瘟疫,死後化作黑水流入河中,白姓飲水后嘔吐不止,更有甚者化膿而亡。
秋,海嘯、地震、夜嚎,人們易子而食,亦或者吃土而亡。
各地造反時,妖族又起,這一次妖族不再吃人,而是加入了造反者之流,大有瓦解人族之勢。
阿川尋遍神醫,用盡百葯,皆無法救國君於病榻。
手下的將士一個接一個死去,這一次,阿川跪在了神樹殘存的枝丫前。
他已走投無路,他要祭神。
“啾啾,過來。”他對當年帶下山的妹妹伸出手,滿目不舍:“救救我們吧。”
“我知道的。”啾啾微微笑著,將劍擦亮,在神樹前跪地祈禱,隨即自刎。
鮮血撒向神樹,阿川靜靜看著妹妹的屍體變得冰涼。
他熱切忠誠地祈求神明,親眼聽見兵卒們被妖族砍殺撕咬的聲音,感受到大地被踐踏撕扯。
最終,人族俱亡,只剩下了阿川,還有一直冷眼旁觀的左子修和小九兒。
這一次,阿川舉起劍,指向一直靜默無聲的神樹。
“如果這就是天命,那我如何反抗?我敬你一世,你卻未曾愛我分毫。”阿川朝神樹緩緩走近,在他身側,妖族的黑影與他平行而前,幾乎融為一體:“我所求的一切,你皆不允。那我唯有取而代之,方可有一絲活路!”
曾經祭神的仙劍刺向神樹,光芒炸裂,仙劍應聲而碎。
曾經立於人族之頂,血戰到最後一刻的阿川,此時就像一道虛影,須臾之間被至上偉岸的神力碾碎成粉。
臨死之前,阿川看了一眼左子修。
他將一切都託付給了左子修。
左子修心中怒火燎原,右手曾經被刮傷的傷口不停流血。
“天道無情,興衰不定,總有人族衰亡的那一日。”小九兒恍惚明白了先慎仙尊為什麼要覆天滅世了。
阿川所行之事,已是人族之極。想要更多、更長遠、更熱烈的繁華興旺,必須不再受制於天。
但是,只是靠力,是破不了它的。
所以他們會被永遠困在這幻境之中,就像現實中的所有人都被困於天之下。
“如果,我是說如果……”小九兒作為精心準備給它的祭品,踩著無數屍山血海,靠近那棵殘缺的神樹枝丫,對它伸出了手:“我知道,貪心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喜歡我么?”
幻境之外,先慎仙尊不禁嗤笑一聲:“自作多情。”
他早就試過這個法子了。
用情也好,借力也罷,計謀威脅陪伴……一切法子他都用盡了。
但這所謂的神明根本不為所動,人族永遠逃不脫死亡毀滅的敗局。曾經先慎仙尊耐著性子多看了千萬載,取代人族的妖族,亦逃不過如此敗局。
唯一能從幻境之中出來的方法,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再問身前身後之事。但如此想法的人,也無法成就無上大道,不過是一隻朝生暮死的閑雲野鶴罷了。
就在先慎仙尊確信青瀾仙尊會與他攜手人族永興的大業之時,幻境變了。
“會。”
有一個聲音在幻境之中緩緩響起,像是那棵樹身上發出的,也像是左子修的聲音,他說:“我會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