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當我在大湖湖濱,長滿莎草、稗子和香蒲的濕地平原上第一次見到巴族公 主易的時候,使我感到驚訝的不是她的容顏,而是她所駕馭的在平原上移動的城 市。
很多的時間和城市都已經變成了回憶。
在我所見到的二土年中,長山山脈是一件還沒有發生過變化的事。
熱帶的雨雲在山坡稍微向上一些的地方翻滾而過,天和雲無窮無盡。
雨季就像是一個悲傷的女人,將自己全身隱藏在灰色的紗幕之中,但是她一 直在戰慄和哭泣。
迷茫一色的天空和山麓,白色的雨,在娜蘭的雨季里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娜 蘭在長山以東的海濱,而我們現在是在長山的西坡以下。
我在二土年前就已經走到了比娜蘭更遠的地方。
這是在南洋以南,極西更西的另外一個天下。
它的山脈與河流仍然是我們所知道的山河的樣貌,那些傳說中的化外的人面 獅身,長有少女的面容和鷹鷲腳爪的半人半獸,也並沒有在半夜走到我們的篝火 旁邊來,但是這裡的確不是我們所熟知的華夏中原。
如果要在這一片地方分辨方向的話,這裡的天空是沒有北極星的,它在非常 偏北的,幾乎靠近到地平線的地方,而它在那裡照耀的地域才是中國。
更加真實的恐懼感來自於路途。
我們每一個大周人的家鄉都在一萬里以外。
要走過一萬里才能看見我們熟悉的水井,瓦房,和桃樹那樣的事。
在漫長的海船,驛馬,牛車,以及徒步跋涉之後,一個真實的歸途實際上肯 定要比任何事先以為的可能性更加長久。
大湖在當地語言中就叫大的湖。
它是長山以西這座廣闊平原上的一片無邊無際的水面。
大湖是一個有生命的湖,它在雨季中獲得的降水使它沿著平地泛濫開來,最 終會將我們腳下的草原淹沒進入湖底。
極南,極西的水,在那時從一種無邊無際的廣大,變化成為天地之間僅有的 存在,它一年一度的將萬物重新化做唯一。
娜蘭得而復失之後再過五年,我已經把獵場開闢到了巴國的大湖岸邊。
大湖的湖濱有野牛和象群出沒。
娜蘭在二土年前被征服成為大周最南端的州府。
娜蘭府城在從中央王朝前往南洋群島的路途上起到了中轉接續的作用,她在 土五年裡迅速發展成為一座居民眾多,商業繁榮的城市,而後又在當地土著人民 的暴亂中陷落。
大周的艦隊雖然繼續維持了海上的控制能力,但王朝的陸軍正在西域作戰。
距離更近,具有地緣優勢的巴國軍隊越過長山山脈鎮壓了娜蘭的亂局。
那也是它幾百年來一直期待的東進野望了。
大陸王朝在兩面受敵,應接不暇的情形下接受了巴國表示友誼和臣服的貢禮 ,它接受巴作為一個藩屬的統治權利。
而對於商人來說,只要戰爭停止,生意就可以繼續。
在娜蘭重新復歸蠻夷統治的五年以來,我們只是把原來收買大周官吏的錢, 用到了巴國貴族們的身上。
具體到我自己,因為我在長山和大湖之間已經遊盪了許多年,事情在一些方 面甚至變得更容易了。
這一回發生的問題並不在於人際關係,而是因為今年特別的天氣。
雨季可能提前到達了大湖地區的上游,在我們看不到的更遠的北方一定有過 很大的雨,下過了很久。
從山脈一直平緩延伸到我們腳下的原野上本來長滿起伏的青草,幾乎是在一 夜之間變成了一片泛濫的沼,那是遠方積蓄的內澇沿著較低的地勢四處滿溢的 結果。
而在我們另外一側的大湖岸邊可以看到,湖水已經不再是旱季晴天中的碧綠 清澈,它現在變成了一片浪湧起伏,漩渦叢生的渾濁世界。
在湖水中沉睡了一個旱季的,某種仍然記憶著洪荒時代的精靈正在蘇醒過來 。
我們在湖濱建有臨時存放貨物的旱季營地,有整個旱季中的大堆獵獲,象牙 犀角和牛皮之類。
我們需要攜帶著這些貨物,趕在湖水淹沒土地之前返回到長山山腳。
翻越山嶺中的隘口會是一件麻煩,我們只是一年要去做兩次。
從瓊崖和泉州乘船到娜蘭來的中國商人會在那裡等待我們。
居住在長山山寨里的趕象人在雨季之前按照約定帶領一隊大象來到營地,他 們負責橫越草地和山脈的運輸。
我們當然有一些馬,但那是在我們追蹤獵物和越野的時候,用來代步的工具 。
它們不能背貨。
而到現在我們已經身處三面環水的境地,象隊仍然沒有出現,估計它們也是 被意料之外的大水擋住了道路。
在整個旱季里巴人女孩帕南的村子一直是我們的鄰居,她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地說,跟著我們走吧,中國人,順水到下游去。
不過我爸爸可不會同意你們帶上那些死牛皮的,再說……船上也裝不下它們 啊。
帕南的父親是巴族部落的頭人。
七條木船裝載著他的那個三土八位居民的小村莊,永遠在大湖上遊盪。
他們更習慣捕魚,不喜歡像我們這樣在草地上追殺象和犀牛那樣的大動物。
可是中國人會給他們帶來絲綢和瓷碗,所以巴人也沒有打算要把我們趕走。
帕南把我們送給她的整幅綢緞掛在船艙四面的板壁上,把巴族頭人家的船屋 裝飾的像一丬蘇州布店。
可她自己還是只圍著魚皮短裙。
除此之外她當然是什幺也沒穿了。
這個樣子站在船邊的巴人姑娘們往水裡竄進去,可是能夠一氣不換,一直潛 過整個水灣才從對面冒出頭來的。
巴人們在旱季中把船隊系留在近岸的湖邊小灣里,而現在他們的家,已經全 都在黃濁的水面上飄搖了起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要跟隨著水中的精靈,漂過原 先的草原,沼,甚至是小樹叢林,去尋找新的岸邊。
就像帕南所說,我們這土幾個中國人也許可以跟隨他們的木船村莊在水上漂 游,但是我們沒法帶走今年的那些收穫,除了成堆的象牙和犀牛角以外,我們還 有幾土捆硝過的牛皮,更不用說那些跟隨我們多年的馬和獵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