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綱舉目張,只有司禮監掌印的爭奪塵埃落定,東廠、御馬監乃至馮黨空出來的其他位置才會一一落實,這也是萬曆僅僅封了虛銜,暫時沒提其他的原因。
接下來萬曆的一席話,就叫朝中凡是曾與馮保往來的官員,有點人人自危了:“馮保招引朋黨、排除異己,不少人都以為朕年幼無知,哼哼,豈知朕早已洞若觀火!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罔顧國恩之輩,當初被馮保盡數舉薦到高位,可朕心裡有本譜,假如他們肯痛改前非,朝廷可以容他一時糊塗,可要是文過飾非、執迷不悟,朕又豈容他繼續站在這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心頭齊齊一凜,那些算不上馮黨、但和馮保交往密切的朝臣,更是臉色發白,後背冷汗浸出,神情變得狼狽不堪。
昔日對張太師和馮督公唯唯諾諾的小皇帝,竟也有此等帝王之威! 左都御史陳炌、定國公徐文璧等老臣卻皺了皺眉頭,頗有點不以為然,為天子者應當心如淵海以納百川,萬曆威風是大了,可在朝堂上疾言厲色的翻舊賬,凡事睚眥必報,就顯得氣量偏狹,不是聖明天子的氣魄。
萬曆本人當然是很滿意自己的表現,他以前所未有的威嚴姿態君臨天下,目光所及之處,那些以前面子上畢恭畢敬,其實未必將他放在心上的朝臣,全都變得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情,聆聽著他的聖諭,這種唯我獨尊的感覺真是甘甜無比,那麼的讓人迷醉…… 此時此刻,整個朝堂上最尷尬的就是建極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潘晟了,站在文臣班序僅次於張四維的第二位,伴隨著萬曆話音落地,就有無數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同情的、憐憫的、不懷好意的,交織成一張密密匝匝的網,把他牢牢的困在網中。
潘晟純粹是躺著中槍,他是如假包換的江陵黨,只不過為了鞏固大局、推行新政,就必須延續張居正和馮保的聯盟,他最近就和馮保來往多了點兒,並且在朝堂上受到了馮保的親口舉薦,哪曉得馮保一倒,局面反而變得進退兩難。
“文過飾非、執迷不悟,朕又豈容他繼續站在這朝堂之上”,陛下這句話,簡直就像在說潘晟一樣,他老臉一片赤紅,又羞又氣幾乎當場暈去。
但這時候立馬辭掉大學士,又好像自己往萬曆指斥的“趨炎附勢之徒”上靠,所以他就只能強忍住羞怒,等著漫長的朝會結束。
“罷罷罷,老夫回去就寫辭呈!”散朝之後,眾位官員從皇極門走向午門,潘晟痛心疾首的搖著頭,又對張四維拱拱手:“鳳磐兄,今後內閣的大局,就託付您和汝默賢弟來維持了!” 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等大臣為潘晟的際遇嗟嘆一番,但也沒太擔憂,他辭掉建極殿大學士,仍是禮部尚書嘛,並不曾革職查辦,反而避開受馮保舉薦的嫌疑,顯得高風亮節;江陵黨在內閣走了潘晟,還有張四維、申時行,還能把王篆、余有丁等名臣接二連三的頂進去,不管內閣、六部、科道言官還是地方督撫,江陵黨仍然人才濟濟,牢牢的把持著朝政。
張四維眼底一絲喜色閃爍,臉上卻神情堅毅,慨然道:“夫子曰,當仁不讓。
既承各位老先生抬愛,四維便恭敬不如從命,今後必與列位共襄盛舉,謀個國泰民安的盛世!” 潘晟、王篆等頓時大為感動,像張四維這樣不計個人得失,為新政大業添磚加瓦的人,真是難能可貴呀。
秦林落下幾步跟在後頭,也把這番對答聽在耳中,心頭只是冷笑不迭,跟上兩步就把曾省吾拉了一下。
曾省吾回頭,見是秦林他就滿臉笑容:“秦世兄,恭喜進位太子太保,以弱冠之年而位列太子保傅,真是國朝兩百年間獨一無二!” “曾尚書,請借一步說話……”秦林拉過曾省吾,低語道:“宮裡的消息,張四維勾結嚴清居心叵測,諸位老先生切勿推他做首輔,否則大局將有崩潰之險……” 剛說到這裡,張小陽已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來,把秦林拉到旁邊:“秦太保,我叔叔有事要見你!” 不消說,這是張誠為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要和秦林謀划大計了,而且看張小陽臉上神色,就知道事情刻不容緩,秦林只得對曾省吾抱歉的拱拱手,跟著張小陽離開。
曾省吾愕然,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神思不屬,見秦林要走才急道:“喂、喂,秦太保留步……” 哪裡留得住?秦林和張小陽兩個飛也似的去了。
“張四維和嚴清勾結,那豈不是說?”曾省吾突然倒抽一口涼氣,瞧著前面張四維與眾位江陵黨大臣說說笑笑的情景,頓覺不寒而慄。
也難怪秦林腳步匆匆,對內廷魁首司禮監掌印這個寶座的爭奪,即將勝負分曉。
養心殿,萬曆坐在龍椅上,臉上微現潮紅,似乎仍然沉浸在朝會大振皇威、真正君臨天下,那種甘甜的情緒之中。
張鯨和張誠兩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誠惶誠恐的肅立殿中,決出勝負的一刻即將來臨,兩位張伴伴的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又濕又滑的捏在掌心。
比較起來,張鯨的神色更為從容自若,而張誠卻心有不甘,用力的要緊牙關,以至於兩邊腮幫子都微微鼓了起來。
萬曆很滿意他們倆的表現,也覺得是該給出答案了,便抬起頭來,微笑道:“兩位張伴伴都是朕的心腹、股肱,這司禮監掌印之位嘛,朕考慮了一段時間,畢竟張鯨年紀大些,入宮也早一點……” 張鯨欣喜若狂,不過現在可不是翹尾巴的時候,趕緊把腰一彎,臉上做出士為知己者死的表情,等著萬曆接下來宣布的事情。
張誠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沒能爭贏啊,這下便宜張鯨了。
萬曆讓張鯨做司禮監掌印之位,當然不是因為他年紀比較大、入宮比較早,而是因為接下來的事情,要多多借重張鯨,借重他交好的嚴清和張四維,而張誠結交的秦林,就暫時沒有多大用處了。
大不了,將來再想辦法維持兩位張伴伴之間的平衡吧!萬曆這樣想著,畢竟比起要對付的那個強大對手,張誠和張鯨之間的均勢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紫禁城筆直而狹窄的甬道之中,兩道身影匆匆而行。
張小陽苦著臉,在秦林耳邊喋喋不休的抱怨:“秦太保,想想辦法吧,陛下好像更中意張鯨那龜孫子!張鯨這王八蛋,算什麼東西?我倒不是為叔叔抱屈,秦太保您還記得他那小王八蛋張尊堯吧,那小子在南京就和您不對付,我上午看了擬的旨意,居然提到了錦衣衛指揮使,我呸……” 秦林笑笑,張小陽現在也會使點小心機了。
那張尊堯是張鯨的侄兒,在南京千戶所任上和自己鬧了好幾場彆扭,所以張小陽特意提起,算是同仇敵愾的意思。
“秦太保,現在只有您能拿辦法,我叔侄倆就指著您啦!”張小陽最後還不忘補充一句,把擔子扎紮實實的交給了秦林。
可秦林只是笑而不語,腳底下分毫不停,叫張小陽納悶,連聲道:“錯了錯了,養心殿在北面,您這是去西邊慈寧宮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