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497節

這位相府千金立刻芳心有如鹿撞,趕緊站起來躲開兩步,嗔道:“秦兄大年初二不陪徐大小姐,卻來找小妹,便是小妹不怕壞了名節,你就不擔心家中河東獅吼?再亂嚼舌根子,小妹就叫兩位兄長來,把你打得半死掛在相府門口!” 忽然想到上次哥哥負氣要和秦林打架,自己也曾說過“把秦林打死了掛在相府門口,告訴全天下人,這便是不肯做我家女婿的下場”的氣話,張紫萱的嫩臉就浮出了幾朵紅暈,叫人疑是嚴冬紅梅綻放。
秦林曉得張紫萱面嫩,再亂開玩笑怕是適得其反,連忙正色道:“愚兄此來,實有要事請教小妹,絕非竊玉偷香之徒。
” 竊玉偷香?你倒是有本事偷得去?張紫萱微微一笑:“秦兄所問,小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秦林直截了當地問道:“薊遼總督楊兆,為人究竟如何?” 楊兆?張紫萱對各位官員履歷了如指掌,略一思忖便道:“此人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二甲八十名進士出身,隆慶二年山東兵備副使,四年升僉都御史、順天巡撫,萬曆元年加右副都御史,二年升兵部侍郎、薊遼總督。
他支持家父的改革新政,辦理兵備也很有一套,乃是朝野公認的能員,所以自隆慶年間家父便加意提拔重用,十餘年間從兵備副使一直做到薊遼總督,成為封疆大吏,只是此人風評不佳,常受清流非議,謂其過於貪婪。
” 果然是女中諸葛,張紫萱將楊兆的履歷娓娓道來,中間略無停滯。
說完之後,她靜靜地瞧著秦林,不知道他為什麼問到八竿子打不到的薊遼總督。
由張紫萱親口證實了楊兆和張居正的關係,秦林聽得連連苦笑:“既然知道楊兆貪鄙,為什麼張老先生還把他放到薊遼總督的位置上?” 聽秦林隱隱有指責之意,張紫萱粉面微嗔,譏笑道:“秦兄說的哪裡話?除了海瑞海筆架,咱們大明朝還有不貪的官嗎?家父所能取捨黜陟的人才,無非是能幹的貪官和庸碌無能的貪官,支持新政的貪官和反對新政的貪官,當然是提拔重用前者。
” 張紫萱說得沒錯,大明朝真正嚴格意義上的清官,用不到一個巴掌都數得完,原因很簡單: 朱元璋定下的俸祿實在太低,官員要維持一大家子人的中上水平生活,就必須弄點灰色甚至黑色的收入,像完全沒有、或者極少有額外收入的窮京官,就窮到全家典當度日的地步,比如丘橓之類的御史都老爺,比如秦林在蘄州初見的霍重樓。
地方官員從陋規常例取得額外收入,京官則收取地方官贈送的冰敬炭敬,要說這是貪污吧,全國官員從上到下都這麼干,如果說不屬於貪污吧,要是嚴格按照朱元璋時代的法律,全都該剝皮實草。
所以當國宰相張居正也看開了,既然大家都貪,所謂清官也只是面子上裝得好看,私底下一樣要錢,還往往空談誤國,那麼乾脆就用能吏,以是否能幹、是否支持新政作為選官標準。
除非從根子上改變整個制度,否則張居正的標準就確實是“最不壞”的,最具可行性的。
“是啊,大家都貪,這是沒辦法的……”秦林摸了摸下巴,眼睛裡帶著幾分憤怒的火焰:“可貪污也有適可而止和喪心病狂的區別吧?!” 張紫萱深邃如夜空的眼睛,一下子駭然睜大:“你是說……不會吧,國家安危繫於邊關防禦,薊鎮乃京師北方屏障,楊兆他敢?家父,家父他也絕不可能……” “還望小妹相助,將楊兆歷年送往相府的禮單取來一觀……”秦林忽然正色,朝著張紫萱深深一揖:“愚兄在此替薊鎮十萬官兵、天下黎民百姓拜謝小姐!” 張紫萱銀牙在紅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最終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四〇七章 黃白冊頁 秦林等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相府幾個小丫頭燃放的火樹銀花把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張紫萱在流光溢彩中急匆匆地走回,和去時的心事重重不同,此時相府千金正抿嘴微笑,神情如釋重負。
她手上拿著一本頁面泛黃的舊賬簿,直截了當的塞到秦林手中:“家父受沒受楊兆的賄賂,小妹說了秦兄也不一定相信,喏,你自己看吧。
” “這是什麼?”秦林將賬簿接過來。
張紫萱眼睛眯得彎彎,輕描淡寫地道:“當然是家父的黃白冊頁啰。
” 明孝宗朝大宦官李廣收受巨額賄賂,記錄賄賂的賬冊上用黃米代指黃金,白米代指白銀,李廣敗亡之後抄家抄得賬冊,孝宗不懂,還驚訝地問身邊官員李某人要這許多米做什麼,幾輩子才吃得完? 此案傳揚甚廣,以致後來官員都把記載官場上錢財往來的賬簿叫做黃白冊頁。
“這……這是令尊的黃白冊頁?”秦林驚訝無比,從張紫萱口中得知手中這本不起眼的舊賬冊,居然就是相府在官場銀錢出入的黃白冊頁,頓覺如有千鈞之重。
這薄薄一本冊頁若是落到張居正的反對派手中,絕對可以讓堂堂首輔帝師鬧得灰頭土臉,甚至可以作為將來清算“江陵黨”的翻天賬,按圖索驥,絕無遺漏,將張居正的同黨盟友一網打盡。
身為張居正的獨生女兒,智計百變的張紫萱不會不知道黃白冊頁的重要性,可她毫不猶豫的拿出來了,這份難得的信任,沉甸甸的壓在秦林心頭。
最難消受美人恩哪! 張紫萱察覺秦林眼神中的一絲感念,她莞爾一笑,難得地帶上了三分調皮:“怎麼,難道秦兄還準備拿這份冊頁去都察院控告家父嗎?” 咳咳,秦林摸了摸下巴:“當、當然不是,我只是驚訝你怎麼把這冊頁拿出來了……” 張紫萱得意的翹起了小嘴,一位父親藏起來的東西,女兒要找出來,總是比別人方便的。
“快看吧,看了你就知道家父絕對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張紫萱催促著,在來的路上她就先看過了,所以此時急著叫秦林也知道,她那位偉岸如太岳的父親,大明朝的首輔帝師,在操守上雖不算多麼清正廉潔,但絕對不是喪心病狂的貪官。
秦林翻開黃白冊頁,只見裡頭密密麻麻的羅列著進出賬目,看字跡不像張居正,不曉得是游七還是姚八寫的,段落是從右到左豎排,每頁的上半部分列著日期,中間一行是許多官員的姓名,下半部分則在姓名下面標著對應的金銀數目和禮物名目。
這些官員裡頭很有幾個是秦林認識的,隆慶六年七月的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贈銀八百兩,哦,原來那時候王國光還在戶部任上;萬曆三年七月,兵部侍郎曾省吾贈金元寶一對,上等蜀錦二十端,苗番點銅壺四把,如果秦林沒記錯,曾省吾不前剛從四川巡撫回京升任兵部侍郎。
戚繼光的名字也在上頭,阿古麗和布麗雅果然是這位大帥送給張居正的。
很快,蘄遼總督楊兆的名字也出現在賬冊上,秦林的瞳孔一下子張大:這個名字底下每年都有數目,但從萬曆元年開始,起初只有五百兩銀子,到了薊遼總督任上,才增加到八百,屬於官場上正常的隨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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