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495節

那胖掌柜臉上堆著的笑,把眼睛鼻子都擠得看不見了。
戚金是個直心腸,不懂這裡頭的套套,戚繼光卻是心知肚明,越發曉得秦林在京師頗有些手筆。
雅間中賓主落座,秦林和戚繼光對坐,牛大力、陸遠志、戚金兩邊打橫。
胖掌柜加意討好,還沒喝完半盞茶,香噴噴油亮亮的三隻烤鴨就端了上來,胖掌柜親自操刀片皮,刀光直如雪花紛飛,瞧得眾人眼花繚亂,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兒,三隻烤鴨的皮肉就被片了下來,只剩下鴨架子了。
還在胖掌柜片鴨子的時候,戚金就瞧得口水滴答,等一片完就伸出筷子。
啪的一聲,戚繼光用自己筷子把戚金的撥開,“夯貨!這是包著荷葉餅、大蔥蘸醬吃的。
” 說罷戚繼光朝秦林笑笑,面有得色:“不瞞秦老弟,老哥哥還是大前年在相爺府上吃過烤鴨,所以曉得這點子排場。
” 秦林點頭笑笑,心下卻是納罕:聽戚繼光的口氣,身為武職一品的左都督、少保、總兵大將,在京師十幾年就只在張居正府上吃過烤鴨?莫非是他不喜此物? 可看後來,戚繼光雖然吃相斯文,仍一個接一個的包了荷葉餅細細品嘗,幾番讚不絕口;戚金更是風捲殘雲般不停手,他身子雖不像牛大力高大魁梧,卻是常年戰陣練出來的,肩膀寬、胸口闊,格外結實,肚量也大得很,牛大力、陸胖子兩個吃貨,居然還沒他吃得多。
饒是秦林智計多端,也搞不懂戚家兩爺子這是唱的哪一出了。
不過他本來也不是為了看戚繼光吃鴨子才請客的,等到吃的有五六分飽,鴨架子熬的湯也端了上來,便慢慢推杯換盞,說些當年抗倭、現在御虜的事情。
“天皇皇,地皇皇,莫驚我家小兒郎,倭寇來,不要慌,我有戚爺會抵擋!”這是東南沿海百姓流傳的民謠,戚繼光抗倭立下殊勛,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秦林既然有意提起,他也很願意說幾句。
不過戚繼光說話總是格外自謙,不是朝廷運籌帷幄,恩相措置機宜,就是督撫指揮得力,說到他自己的功勞就立馬一筆帶過,若是光聽他的說法,簡直就在戰場上寸功未立。
早知道戚繼光的性子,秦林倒也不覺奇怪了。
倒是戚金說話直率,不過他年輕,打倭寇時還是個小孩子,說的主要是在薊鎮打小王子、董狐狸的事情,雖然口齒不如伯父那麼靈便,卻是戰場上實打實的血火廝殺,幾句話就把眾人引到了那個碧血黃沙的戰場上,叫陸遠志、牛大力聽得熱血沸騰,一掃方才對戚家兩位的些許輕視。
等酒過三巡,大家面上都有了幾分紅暈,秦林突然發問:“楊兆楊總督貪污怕是很厲害吧?!” 戚金正說的嘴滑,冷不防被秦林問起,登時衝口而出:“咦,你怎麼知道?” 戚繼光眉頭大皺,極其嚴厲的把侄兒瞪了一眼,看了看秦林,神情頗為不安。
秦林摸了摸下巴,嘴角往上一翹,嘿嘿地笑起來,忽然伸手把桌子重重一拍:“戚老哥,你還要把老弟瞞到幾時?”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四〇五章 戚帥的苦衷 戚繼光愕然,接著搖頭苦笑半晌,無可奈何地道:“秦老弟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竟然借酒相欺,哄賺起老哥哥來了。
” 秦林何曾聽說過什麼消息? 他鼓搗出來的掣電槍、迅雷槍,除開俞大猷的京師車營之外,就輪到薊鎮新軍裝備了,算算日子薊鎮數萬大軍不可能全部裝備,總該有幾批樣品先發過去吧,怎麼戚繼光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新式槍械? 這是第一個疑點。
然後問起這幾年作戰的功績不如遼東李成梁,戚繼光似有隱衷,而戚金憤憤不平,秦林越發疑心。
須知戚繼光乃當世無敵的帥才,還是著下《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這種軍事理論著作的才能卓異的軍事家,嘉靖、隆慶、萬曆年間他要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作戰風格更是被譽為“飆發電舉”、“雷霆萬鈞”數十年間號稱所向無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寫下如此詩句的將軍,會壯志消磨、不思進取嗎? 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在薊鎮專職防守,極少出動出擊呢?! 這是第二個疑點。
最後在張居正府邸,當首輔帝師問到薊遼總督是否掣肘時,戚繼光稍微猶豫了一下,落在了秦林眼中。
張居正對戚繼光十分信任,戚繼光也竭力奉承,言必自稱“門下沐恩小的”,這一相一將的關係極好,是什麼原因讓戚繼光猶豫那麼一下呢?若是楊兆掣肘,何不直言? 這就是第三個疑點。
三個疑點結合起來,再加上秦林在辦理“陳銘豪毆殺麻師爺”案件中,對楊府橫行霸道逼迫軍民投獻田土的所見所聞,結論也就呼之欲出: 薊遼總督楊兆是個喪心病狂的大貪官,他貪污軍糧餉銀,以至於拖延了薊鎮新軍的裝備,同時糧餉匱乏使得戚繼光無力主動出擊,只能在過去幾年以防守為主。
至於他為什麼猶豫著不肯對張居正直言,秦林也猜到了幾分原委…… 把這番分析和盤托出,戚繼光一時間啞口無言,睜著眼睛看看秦林,嘆道:“秦老弟果真神目如電,分毫也瞞不過你,唉……” 戚金騰的一下站起來:“伯父,秦長官也不是外人,咱們就說了又如何?楊總督如此上下其手,您還替他遮遮掩掩……” “官場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哪……”戚繼光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訓斥侄兒,而是無奈地揮了揮手,聲音暗沉下去,神情帶著萬般疲倦,甚至比他在浙東九戰九捷打倭寇連續八天沒合眼,比他在薊門外與土蠻部十萬鐵騎周旋時還要疲憊。
曾幾何時,戚繼光也有過少年意氣,自以為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可擋百萬兵,可現實漸漸磨平了他的稜角: 抗倭大帥胡宗憲,運籌帷幄、指揮機宜,差點兒就能平息倭亂,結果含冤入獄,死於獄中;狼山總兵劉顯,身經百戰功勛卓著,一生三起三落,屢被貶官;和他戚繼光齊名、年紀更大也更早開始領兵作戰的俞大猷,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甚至差點兒被開刀問斬…… 現實讓戚繼光明白了,如果不圓滑、不會長袖善舞拉關係找靠山拍馬屁,在這個官場上是根本混不走的,非但做不了統兵大將,胸中的萬里平戎策變得百無一用,而且連身家性命都難以保全。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戚繼光可以不封侯,但如果不能在統帥位置上指揮大軍作戰,他又拿什麼去平海波?赤手空拳,還是一人一劍? 俞大猷選擇了潔身自好,舉世皆濁我獨清,於是終其一生保住了清名,卻無法建立大的功業,終老於京師車營參將的職位;戚繼光選擇了更為艱難的一條路,他把自己的崢嶸稜角通通藏起來,他給上司送禮行賄,他到處拉關係找靠山……為的都只有一條:保住統兵之權,繼續留在能讓他精忠報國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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