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被刺殺或者割傷除了出血之外,皮膚、肌肉、肌腱、血管、神經等活體組織都有一定的彈性,形成創傷時,兩邊的這些活體組織要發生收縮,把傷口向兩邊牽拉,使傷口豁開。
秦林所指的這處傷口,不僅出血量極少,傷口本身也不像其他傷處那麼肌肉翻卷,顯然是死後形成的。
不過,陸遠志沒學過法醫,他怎麼知道的? 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家開肉鋪子殺豬,一刀下去,刀口就和這屍首別的幾處傷口差不多,皮肉朝兩邊翻卷,血跡也多;到豬殺死了,放血褪毛最後開膛破肚,這時候再割的刀口就和秦哥你指著的那處一樣,傷口平順,皮肉不翻卷,也沒什麼血了。
” 秦林恍然大悟,陸遠志是從生活中吸取的經驗,確實豬的生理反應和人極其相近,後世為了器官移植還弄了一種專門的轉基因豬,準備用這種豬的器官來替換病人生病的器官,便是因為豬的生理結構與人相差不大。
不過能從殺豬觸類旁通到殺人,也太強大了,誰說胖子笨?人家那是“誠樸”,喵了個咪! 得到秦林的首肯,陸遠志更加篤定:“哼哼,就是那牛扁毛殺的人。
” 既然屍首上有一處劍傷是死後弄的,那麼案件的經過似乎可以認定是牛扁毛殺害了馬唐氏,然後在逃離過程中發現陳皮匠經過案發現場,害怕案件立刻曝光,牛扁毛又假裝和陳皮匠一塊兒發現屍首,以報案人的身份掩蓋其罪行——這種做法是屢見不鮮的。
待聽得村民議論早晨有道士在馬家吃飯,牛扁毛又靈機一動想把罪責推卸到威靈仙師徒身上,悄悄拿來寶劍,往馬唐氏的屍首上刺了一劍使劍上帶血,然後再裝作找到“兇器”,至此便成功嫁禍於人。
將這番推理說了出來,陸遠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著秦林。
“你這番推理算得上及格,但仍有一個無法解釋的漏洞……”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現在不告訴你,等你自己慢慢想。
” 陸遠志苦著臉,嘟嘟囔囔的抱怨:“秦哥就愛賣關子……” 外面傳來鳴鑼開道的聲音,老遠就聽見一個公鴨嗓子在大聲抱怨: “你是怎麼當的地保,嗯?剛摁平了白蓮教,這又是人命大案,大老爺我在蘄州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幸虧還有石大人幫忙……石大人,今天您無論如何得拉晚生一把,咱考皇上家的舉人進士,講的是聖人之學,修的是正心誠意,這殺人越貨的事兒,打小沒見過啊!” 情知是知州大老爺來了,陸遠志拉拉秦林的衣襟示意他退出去,秦林本拔腳走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來,靠院子的牆邊站著。
知州張公魚是萬曆元年癸酉科三甲出身,戶部觀政后外放知縣,六年間升通判,升知州,仕途雖不算青雲直上,也稱得上一帆風順了。
不料到了蘄州任上,先是白蓮教騷亂,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又發生了人命案子,張公魚登時急火攻心,坐在轎子里屁顛屁顛地趕來現場。
俗話說人命關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兩件事,其一是稅賦徵收不上來,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條,人命官司尤其可惡。
因為稅賦徵收不足雖然會影響考績,尚且能得個“惜恤民力”的清名,臨走時地方紳士還會灑幾滴眼淚,再送把萬民傘,搞搞脫靴留任之類的把戲;而人命案子結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個“斷案不明”的考語,大大影響仕途,卸任時地方紳士還會當面背後的罵你是個糊塗官,弄得裡外不是人。
所以衝進案發現場的張公魚張大老爺的腦門上,就掛了層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爺抓著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偉,滿臉絡腮鬍子,穿著明黃色飛魚服,正是本城錦衣衛百戶石韋石大人。
石韋奇怪秦林為什麼會在這裡,不過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點點頭,石韋便也笑著把手一拱。
張公魚正猜秦林是什麼來路,連自己手下的民壯班頭都對他謙恭有禮,這下瞧見石韋和他打招呼,只當是錦衣衛系統的人物。
“哼,錦衣衛裡面魑魅魍魎的事情太多了,這人不知道什麼來路,石韋既不引見,本官還懶得問哩。
” 張公魚就朝秦林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石韋卻又會錯了意,既然知州和這年輕人認得,態度還很自然隨意,那自己的判斷就沒錯,多半是哪家的王孫公子了,命案現場無暇去問張公魚,再者身為錦衣衛,他也毋須太過在意這位年輕的“貴公子”。
張公魚本來心急火燎,到了這裡一看,好嘛,殺人兇手抓住了,兇器也有了,人證物證俱在,破案實不費吹灰之力,立馬轉憂為喜,對石韋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日本官請你喝酒看戲。
” 石韋點點頭沒說什麼,他本來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這事被張公魚強拉了來,本來錦衣衛就只負責謀反謀逆大奸惡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歸他管的。
張公魚抖起威風,雙眼圓睜,神色凜然,像足了戲台上的包龍圖、狄仁傑,把官袍寬大的袖子一甩,鉚足了勁兒喝道: “來人吶,把這三個行兇殺人的賊道士給本官拿下!” 威靈仙嚇得菊花一緊,也憋出了竇娥喊冤的勁頭,拖長了聲音凄厲叫道:“青天大老爺在上,貧道冤枉啊……”第一卷 【荊湖夏風】 第二三章 盜亦有道 秦林在一旁冷眼相看,他已從陸遠志口中得知,知州張公魚張大老爺十分顢頇無能,慣作老好人遇事兩邊和稀泥,有時候寧願自己挖腰包貼補也要息事寧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官,但寬仁厚道,還不失其為一個好人。
比如審案時遇到兩人爭一錠銀子夾纏不清,他總會判把銀錠一分為二,兩人各取其半,以求把案子糊塗抹過;若是這兩人仍然不服,他甚至會從自己官俸中取一錠銀來相贈,使這兩人息訟。
幸虧知州的火耗陋規收入不少,張大老爺家裡又是兩淮鹽商,據說揚州有半座城是他家的產業,這才經得起如此靡費。
並且上司見他這裡訴訟平息,幾年沒一個老百姓到省城上訴的,三年一察的考語上還誇他“政清刑簡、斷事明白”,以致接連陞官。
然而他如此胡來,做到知州已有入不敷出之感,萬一不幸官運亨通竟做到布政使、按察使的高位,一省的公事都如此亂搞,那麼再多家產恐怕也得虧空乾淨。
此時張公魚與威靈仙糾纏不休,一個說鐵證如山,一個連喊冤枉,張公魚氣得手直抖,搖頭晃腦地指著威靈仙斥責: “人生在世,三綱五常,五常乃是仁、義、禮、智、信,人無信而不立,你殺人之後還不承認,有何信義可言?況且古書上曾說‘盜亦有道’,老兄是做大盜的人,又是道士,看來就是說的你了。
噫,古人誠不我欺也!” 盜亦有道是《莊子》上的話頭,張公魚考進士讀的四書五經裡面沒有這個,所以他穿鑿附會的理解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