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現在燕子磯一片荒涼,石徑少有行人,亭台生著荒草,古樹上站著幾隻烏鴉,刺耳的呱呱叫聲讓這裡平添幾分蕭瑟凄涼。
秦林乘著踏雪烏騅跑得極快,把陸遠志和牛大力甩在了身後,等到了目的地才發現大名鼎鼎的燕子磯竟是如此荒涼破敗的景象。
磯上金陵四公子已到,各家的僕役排設桌椅、杯盤碗碟等物,賈子虛督著幾個小廝,架設一張輕紗幔帳。
看見秦林來了,他們哂笑著指指點點,想必嘴裡不會說什麼好話。
秦林對這些人毫無興趣,沿著生滿荒草的小路獨自亂走,不知不覺走到了極荒涼的地方,忽見方圓數丈的一塊地面荒草都倒伏著,不禁心頭納悶,以他的職業習慣,本能反應就是蹲在地下觀察腳印。
這一看越發納罕,若說是客商,沒有車轍印和騾馬蹄印,若說是一大家子旅客,足跡卻又全是青壯年男性:足跡大而步幅闊,顯然是男性;前掌著力深、腳跟著力淺,屬於青壯年留下的;足印前部邊緣有翻出的細碎泥渣,說明主人步伐輕捷有力,乃至受過某些專門的訓練…… 難道是一夥流民,或者強盜? 秦林心頭揣著個疑團,沿著原路走回去,金陵四公子和賈子虛正從燕子磯走下來,迎頭撞見,幾個人交換一下眼神,王士騏就搖頭晃腦的大聲道:“魚目豈為珠?蓬蒿不成檟。
今日燕子磯金陵詩會,秦長官不去演武場、百戶所,卻來詩會上打混,豈不有魚目混珠之嫌?” 所謂的金陵四公子,在秦林心裏面就是幾個酸丁,根本就不把這幾個放在眼裡,聞言也只是笑笑:“論起來我於詩詞之道確實不怎麼懂,這金陵詩會原是不想來的,只因摯友相邀,盛情難卻,所以才走這一趟。
” 摯友?王士騏眼睛一眨,似笑非笑地道:“想必就是魏國公府那位刁蠻小姐吧?嘖嘖,魏國公世代勛貴與國同休,滿南京多少指揮使、指揮同知巴結不上,秦兄能夠攀附,倒是可以平步青雲,將來做個千戶什麼的自然不在話下。
” 顧憲成、高攀龍、賈子虛都面帶微笑,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劉戡之在醉鳳樓、天香閣先後兩次丟臉,最為嫉恨秦林,自覺王士騏一番話佔了上風,又夾槍帶棒地道:“秦兄說於詩詞之道不怎麼講究,想必精研舉業,於八股上有些心得了?嘖嘖,‘大明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論漢唐’,咱們在學問上可都不如秦兄了!” 眾人齊聲嗤笑,明曉得秦林一個武官哪兒懂什麼八股?再者,論八股這裡誰能蓋過南京鄉試解元顧憲成? 所謂的才子,實則坐井觀天之輩,秦林實無心與他們辯駁,只不過忽然有感而發:“八股、詩詞,作為陶冶品德情操的工具倒也不壞,但上至朝廷下至士林皆以八股為重,似乎並不怎麼妥當。
譬如州縣官員,處理財稅供賦的時候算學比八股有用,查辦刑案時刑名學術也比八股有用,我在湖廣見過的某些官員,四書五經、朱子集注他是滾瓜爛熟,辦起官司來卻顢頑糊塗……” 秦林所言直指八股選士的核心,四公子一時目瞪口呆,只覺他的說法離經叛道,但要駁倒也並不容易。
顧憲成、高攀龍兩位尚在沉思,劉戡之沉不住氣,強辯道:“八股文章做得好,就通曉了聖人之學,道德總是超人一等;至於刑名、稅賦這些小事情,自有刑名師爺、錢穀師爺和六房書辦去打理,州縣主官只需清廉自守,何必管它!” 顧憲成皺了皺眉,高攀龍也沒有開腔,他們都覺得劉戡之這番話有點近於無賴了。
唯有王士騏點頭贊同,大聲替劉戡之幫腔,“家父做到應天府尹,就秉承政清刑簡四個字,做官的只需正心誠意,存天理、去人慾,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所轄之地當然大治。
” 秦林搖頭苦笑:“以諸位的說法,朝廷的官兒都該讓道學先生來做。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按察司可以通通取消,因為按幾位老兄的說法,州縣主官都是正心誠意地道德君子辦的案自然不會出什麼問題,既然沒有冤案,何必設這許多衙門來複查?太岳相公也不必頒行什麼《考成法》,更不需要搞什麼京察、外計,一律改成考試官兒們地道德文章就行了,清量田畝也可暫緩,大家都是正心誠意的君子,何來隱瞞之事?” 王士騏本來還要駁斥,忽然心頭一動:首輔張居正不用清官而用能吏,天下皆知,秦林這番話倒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父親王世貞是觸怒了張居正被罷的官,又因為寫諛詞奉承張居正而起複為應天府尹,王士騏害怕亂說什麼被別人添油加醋的亂傳,變成自己反對張居正的用人之法,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他趕緊閉上嘴,一言不發。
劉戡之卻勃然大怒,顧不得才子體面嘴裡連聲亂罵,秦林說到取消都察院、按察司,他說放屁,秦林說張居正何必頒行考成法、進行清量田畝,他也說放屁,倒好像罵張居正放屁似的。
“劉兄為何口出污言穢語?自詡才子,風度尚不如秦兄……你口中的一介武夫,哼哼,如此才子……” 眾人一驚,轉身看去,說話的是張懋修,而張敬修正拉著弟弟的衣袖,笑容有點兒尷尬。
原來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也騎著快馬來了……不像後世的滿清官員喜歡乘轎子,明代認為轎子是用轎夫代替牛馬,“以人為畜”違背天道,洪武、永樂年間只有受特賜的功勛老臣才可乘用,後期雖然文官多用轎,但武功勛貴、年輕公子仍然乘馬。
他倆走過來就聽見劉戡之亂罵秦林,又像指桑罵槐罵著張居正似的,而劉戡之的父親劉一儒和張居正政見不合,張居正對結兒女親家的事情隱晦的提了下,劉家也故意裝出副清高的樣子,沒有積極回應…… 想到這些,張懋修便疑心劉戡之話有所指,站出來氣憤憤的出言指斥,而較為穩重的張敬修想攔也沒攔住。
王士騏嚇了一跳,他老爹王世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年輕時還意氣昂揚,到老了越發小心謹慎,王士騏也深受影響,這時候害怕相府兩位公子誤會,趕緊把自己摘清:“劉兄的確過分了,江陵相國所考、秦兄所說的是‘能’,我們說讀聖人之學是‘德’,凡為官者總要等能兼備才好。
” 顧憲成鄉試拿了解元,還想著考進士,不敢得罪兩位張公子;高攀龍向來唯大哥顧憲成馬首是瞻,這兩個也趕緊幫著王士騏,說劉戡之的不是。
秦林在一邊笑得嘴都快笑歪了,這風向還轉變得真快呀…… 殊不知劉戡之是個美男子,又極有才名,還有個做刑部侍郎的爹,因此平常面子上溫文爾雅,骨子裡則極其驕傲自大,忽然被張懋修搶白一頓,朋友們也幫著別人說話,一時火氣上來就顧不得許多,睜著眼睛道: “張兄,令尊的做法家父是不贊成的,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某些不學無術的奸佞小人,還是離遠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