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5節

倒是牛大力覺得張建蘭說得有理,便把他放開。
一落地張建蘭就讓白斂趕緊跑去荊王府,找龐憲也行,或者直接告訴太師父李時珍——雖然有可能在荊王千歲面前顯得自己無能,但也強過被牛大力這個莽夫活活打死。
燈光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牛氏臉色越來越潮紅,呼吸也急促得像拉風箱,張建蘭、陸遠志等人的心情也越來越低沉。
醫館離荊王府不算遠,沒多久白斂就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扶著門框喘息,陸遠志端來水餵了他一口,這才哭喪著臉說:“今晚荊王千歲興緻很高,說要秉燭夜宴一醉方休,讓儀衛司的武官把住王府大門,任何人不得進出,我、我根本進不去王府啊!” 牛大力嘿嘿冷笑著,把和棒槌差不多的手指頭捏得硌崩硌崩響,不懷好意的盯著張建蘭。
張建蘭被盯得渾身發毛,臉色都白了,戰戰兢兢地道:“龐先生、龐先生想來不會出錯的,對,他老人家跟我太師父學醫三十年,滿蘄州誰敢說他是庸醫?這方子絕對沒錯。
” “那是你拿的葯錯了?”牛大力笑得更“猙獰”了。
張建蘭雙手亂搖,“沒錯沒錯,的的確確是上等香蒿,你聞聞這葯汁味道,清香撲鼻是吧。
咱們藥鋪是一丁點假也不會摻的,滿蘄州隨便你問誰都是這句話。
” 說著說著他瞟了眼秦林,眼珠一轉,又道:“指不定搗葯有什麼問題……” 牛大力狐疑起來,眾醫館弟子除了陸遠志以外,看著秦林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懷疑:龐憲的醫術絕對過硬,再者青蒿還是肘後方所載治療溫瘧的良藥,自家藥鋪又從不摻雜使假,那麼唯一有可能出錯的環節,不就在搗葯這道工序上? 秦林本來一直垂首沉思,這時候抓起裝過葯汁的碗聞了聞,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張建蘭:“你說這葯汁清香撲鼻?那葯就不對了。
” 張建蘭惱羞成怒:“難道你還懷疑咱們醫館用假藥?這上等香蒿,搗汁之後氣味香醇,但凡有一點假,我就是你孫子!” 說罷他又對眾弟子、學徒道:“太師父的醫館開了幾十年,蘄州城盡人皆知,今天竟被自己弟子懷疑賣假藥,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就算有不恥張建蘭為人的醫館弟子,此時也和他同仇敵愾,神色不善地看著秦林,身為弟子居然懷疑自己師父賣假藥,這簡直是欺師滅祖,禽獸不如。
秦林搖搖頭,堅持自己的看法:“不應該有這種香味,是不是拿錯了葯?” 後世中國衛生條件改善,瘧疾發病率下降,但在東南亞和非洲仍然肆虐,世衛組織在中國推廣種植青蒿來製作特效藥,秦林就在郊外看見過成片的這種植物,他對臨床醫學不熟,也對青蒿沒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可他記得很清楚,當時那種大規模種植的青蒿並沒有什麼香味,相反揉碎了還有點臭。
可張建蘭並不這麼看,他只是嘿嘿冷笑,不少醫館學徒七嘴八舌的議論:“這分明就是上好青蒿,盡人皆知,怎麼會錯?” “秦師弟不熟悉藥材,錯認了也是有的,張師兄拿錯就不可能了,咱們這麼多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明明就是上好青蒿。
” 就連和秦林關係很好的陸遠志,這時候也沒辦法替他說話了。
燭影搖動間,只有青黛揚起明媚動人的小臉,聲音清脆動聽,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秦師弟是對的,這葯,的確拿錯了。
” 張建蘭又氣又惱,還沒有出口辯駁,青黛就接著道:“張師兄,我們常說的青蒿便是香蒿,可您難道忘了,還有一種臭蒿呀!” 張建蘭喉嚨口咯的一聲響,咬著嘴唇不說話了,他已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足以毀滅他的良好聲譽,毀滅他王府醫官前途的錯誤。
而這個錯誤,是因為秦林才被揭開的!第一卷 【荊湖夏風】 第一一章 班頭 “草蒿,江東人呼為犱蒿,為其氣臭似犱(一種猴子)也。
北人呼為青蒿……”青黛背誦著《本草綱目》上的內容,語聲清脆動聽,在這夜深人靜的初夏之夜,有如天籟。
眾弟子、學徒屏住了呼吸靜靜傾聽,究竟是想牢記醫學知識,還是不願將這動聽的天籟漏下一字? 《本草綱目》雖然還沒有出版,但李氏醫館的弟子早就接觸過原稿手抄本了,上課時候講的內容也是以此為依據,這段話其實並不陌生。
也即是說,通常醫書上的“青蒿”是指的香蒿,但也有將臭蒿(黃花蒿)稱為青蒿的,治療瘧疾所用的青蒿就應該是後者! 明白這個道理,學徒們匆匆去葯庫取來了臭蒿,慢慢搗了汁,給牛氏服用。
果然藥物對症,只消一時三刻,病人臉上的病態紅暈就有所消退。
陸遠志恍然大悟,對青黛十二分的佩服:“到底還是小師妹記得清楚,我們平時說的青蒿就是香蒿,釀酒時加一點很香的,臭蒿味道古怪,白送都沒人要,可誰知道治瘧疾所用的青蒿實際上是臭蒿啊!” 青黛得意非凡,小巧玲瓏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啦,開玩笑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陸遠志你應該叫我師姐才對。
秦師弟,是吧?” 這句話正犯了張建蘭的忌諱,臉色陰得烏漆麻黑。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那他這位把臭蒿錯拿成香蒿的醫館首徒,豈不是要認李青黛這小丫頭做師姐了? 明代儒學極重男女尊卑,就算李青黛是李時珍最疼愛的孫女,問起這句眾學徒也不好應答,一時間臉上都有些尷尬之色。
青黛本來只是說句玩笑話,她年紀既小,天真爛漫不怎麼懂人情世故,此時見師兄們擺出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立刻把小嘴一撇:“哼,我就知道你們總拿我當小孩子看,師姐而已,好稀奇么?有秦師弟認我做師姐就足夠了,換旁人我還不樂意呢。
” 秦林暗笑這些師兄榆木圪垯,逗逗小姑娘開心不行么?乾脆團團做個羅圈揖,義正詞嚴地道:“醫術用來治病救人功德無量,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青黛姑娘及時發現問題,救回病人性命,這番功德足為我輩醫者楷模,我叫一聲大師姐有何不可?” 張建蘭以下幾名弟子的神色立刻變得古怪,漫說未婚男女不好隨便稱讚對方,就算夫妻之間也要講個“夫為妻綱”,丈夫可不能說妻子強過自己,否則必被外人瞧不起。
他們就算心裡極喜歡這個嬌美可愛的小師妹,平時神色也是不苟言笑,更是斷斷不會贊她半句。
不過他們倒也沒往別的方面想,只是覺得秦林多半是通過討好青黛,以圖在醫館站穩腳跟吧!畢竟婚姻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人可沒什麼選擇的。
青黛聽了則眉花眼笑,只為她自幼隨祖父學醫,卻不能出手替人診病,空負絕學而無從施展,實是難受得緊,從張建蘭以下諸位師兄和她說話本來就少,而且開口就是正言厲色的教訓,讚揚之語那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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