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是申時行、余有丁、許國這三位內閣輔臣,他們的官職比趙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顯然不是按照官職高低來算的,趙錦身為王陽明的關門弟子,比他們更有資格在前捧靈。
申時行等人治學都以心學為主,只不過做到輔臣位置,在學術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學心學之爭,但現在局勢不同了,申時行、許國在張四維一事上已經和舊黨清流鬧翻,他們樂得借捧心學,來壓一壓理學為主的舊黨清流。
再往後則是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等心學弟子,官袍燦爛、冠蓋雲集。
朝中的理學門徒,堅決不肯出現在這種場合,比如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等輩,就換了便裝,帶著家人小廝混在大群讀書人之中,對趙錦冷眼旁觀,讓他們穿了朝服來捧場,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顧叔時真的來了!”余懋學余大嘴巴真箇把嘴巴張得老大。
確實出人意料,那群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心學弟子,顧憲成顧大解元也在其中,這就有點古怪了,畢竟他是個堅定的理學信徒,以前還和心學弟子多有文章抵牾啊! 吳中行、趙用賢齊齊嘆道:“唉……叔時這又是何苦呢?” 不僅如此,他們還看到了三位老朋友,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也混在人群之中,只不過神色就沒有顧憲成那麼坦然自若了,時不時流露出憤懣之色。
顧憲成看到了余懋學等人,也注意到了身邊江東之這幾位的神態,他苦笑著搖搖頭:現在的局面,也只能儘力向趙錦示好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要那件讓他最擔心的事情,不會變成現實…… 哪知怕什麼來什麼,趙錦還沒走到孔廟門口,街邊停著的一乘馬車掀開車簾兒,徐文長笑盈盈地走出,和趙錦眼神一碰,然後站到了心學弟子的隊列里。
顧憲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度難看。
江東之指著徐文長,顫聲道:“你、你、你……” 徐文長瞥了他一眼:“老夫師從王龍溪,正宗心學嫡傳!” 我靠!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同時大罵上當,徐老頭子半生落魄,行事荒誕不經,就算在胡宗憲、吳兌和秦林幕府,辦事風格也近於縱橫,弄得大伙兒都差不多忘了,這傢伙是王龍溪嫡傳弟子,王陽明的正宗徒孫! 那麼答案就全都清楚了,清流舊黨完全是中了秦林和徐文長的圈套,趙錦早就和秦林有了默契,可笑顧憲成、江東之他們還傻不隆冬地以為可以爭取趙錦,站到了心學弟子的隊列之中!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氣得渾身直哆嗦,恨不得抽自己兩記耳光,徐文長的舉動,簡直就是當面告訴所有人:他們被耍了。
可不是嘛,擠在街邊人群中的余懋學張口結舌,趙用賢和吳中行面面相覷,投過來的那種眼神,簡直叫江東之這哥仨無地自容。
顧憲成同樣沮喪,自詡自謀超群,卻總是栽在秦林手上,他此刻也無計可施了,只得艾艾地叫了一聲:“趙都堂!” 趙錦聽到了顧憲成的呼喚,可他只是在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頭也不回,捧著陽明先生靈位直入孔廟。
君子可欺之以方,趙錦確實是位敦實厚道的君子,他本來是秉承公正立場,力求知行合一、實事求是的,可顧憲成算計他,逼他在朝堂上選邊站,成為秦林的對立一方,趙錦再怎麼質樸,心頭豈能毫無芥蒂?只是形格勢禁,不能發作罷了。
之後徐文長和趙錦商議,徐老頭子就深知進退之理,只要求趙錦今後處斷公道、按本心行事,並沒有借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一事來要挾他,反而贏得了趙錦的好感。
說是不偏不倚,其實趙錦此刻早就偏到秦林一邊了,俗話說泥人兒都有三分火性,顧憲成對他玩心眼,怎麼不遭記恨? 羊可立等人在心學弟子隊列中,想出去又實在走不脫,只好硬著頭皮進孔廟行禮。
特別是徐文長那副壞笑,簡直就像把他們弄來耍猴! 顧憲成也只能強顏歡笑,假裝滿不在乎,其實鬱悶得要命。
一直到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整個儀式結束,他和幾個朋友的臉都黑如煤炭了。
終於儀式完畢,這幾位拔腳就要走,卻見秦林蟒袍玉帶打馬而來,一記騙腿下馬,笑呵呵地朝著眾官作羅圈揖。
他怎麼來了?顧憲成心生一計,叫道:“秦督主,你也來拜孔廟么?” “不錯。
”秦林點點頭。
顧憲成冷笑一聲:“哼,督主不鉗制言論、閉塞賢路,濫捕正人君子就算好的了!近來東廠番役四齣,壓制吾輩士林君子,須知前番夫山先生被害,殷鑒不遠!” 何心隱號夫山,顧憲成這句話一說,不論心學理學的讀書人都有共鳴,因為心學理學的派系割裂並不像烏斯藏黃白兩教那樣你死我活,至少大家都是士林中人,和廠衛鷹犬尿不到一壺的,何心隱因為臧否張居正而被害,近來秦林用些手段整得舊黨清流欲死欲仙,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秦林嘖嘖連聲,顧憲成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錯,可惜這一點也在張紫萱的預料之中啊! “不錯,本督正要和眾位先生說這件事。
”秦林朝著四面八方又做了個羅圈揖,然後朗聲道:“當年夫山先生被害,於家岳江陵相公而論,則‘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本督已去信江陵,幾位內兄將買舟直下武昌,於夫山先生立碑時致祭。
” 什麼?顧憲成的瞳孔一下子縮緊了:秦賊竟玩出這手,實在太、太、太狡猾!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六七章 好親切的巴掌 心學大儒何心隱蒙冤下獄,死於武昌獄中,直接主事的是時任湖廣巡撫的江陵黨幹將王之垣。
這件事到底是張居正曾經授意,還是王之垣為了討好首輔而擅自做主,隨著張居正去世,已經無法考訂,總之秦林說得沒錯,對於張居正而言,至少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責任,實為人所共知。
所以申時行提議為何心隱平反昭雪,在湖北武昌府立碑撰述其事,已經是對張居正非常嚴厲的譴責了。
這時候的人非常看重鄉籍,張居正張江陵、嚴嵩嚴分宜(江西分宜)、高拱高新鄭(河南新鄭)、徐階徐華亭(松江華亭),都是以籍貫而名之,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旗下江陵黨幹將便以湖北人最多,如鍾祥曾省吾、荊州李幼滋。
各省在京師建有會館,比如什麼湖廣會館、四川會館,同鄉官紳走動頻繁、同氣連枝,同鄉、同學、同門、同年,文官講的“四同”裡頭同鄉在排第一,就是官場中有什麼抵牾,看在同鄉面上總要容讓三分,可見鄉籍之重。
武昌府和江陵同在湖廣,而且距離並不遠,在那裡樹立為何心隱平反昭雪的碑文,就是在湖北的父老鄉親面前大大的出張居正的丑,比起西湖岳王廟前面鑄秦檜跪像,也只有程度輕重上的差別。
可江陵張家主動前往致祭,這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張居正死後遭到清算,曾省吾、戚繼光、潘季馴這些曾經為國為民立下大功的江陵黨幹將盡遭罷黜,張家大公子張敬修被逼得服毒自盡,就算張居正有專橫跋扈的毛病,這樣的報復也太過分了,朝野輿論已漸漸傾向於同情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