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猶豫再三,還扭過頭看了看秦林,似乎不想得罪他的樣子,但最後在萬曆和眾位舊黨清流的逼視之下,終於咬了咬牙:“臣以為,王象乾雖言父過,其實孝心可嘉,王之垣雖然有罪,懺悔之心也發自肺腑,父子相抵可不賞不罰。
張居正陷忠良入獄,姑念其已死,免罰。
何心隱平反昭雪,於死難處湖廣武昌府立碑紀明此事,以示天道昭彰。
” 嘶……眾官倒抽一口涼氣,申時行這傢伙奉承上意不遺餘力呀! 張居正早就死了,萬曆那麼恨他,丘橓等人上表告他十條大罪,到現在已經塵埃落定,總不可能因為何心隱的事情,就再把張江陵挖出來鞭屍吧? 倒是立碑紀事,這一招來得厲害,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何心隱死在湖北武昌府,在武昌府立碑申明此事,簡直就是上門打臉的味道。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秦林就氣得臉色鐵青,狠巴巴地盯著申時行,而身為首輔的老好人就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他相觸。
萬曆格外高興,如果臣子都像張居正時代那麼鐵板一塊,他這皇帝當起來就鬱悶了,首輔和東廠督主不睦,更方便從中制衡! 可申時行的話並沒有說完,他接著道:“何心隱剛正不阿,因而受害冤死,方才眾臣工也說得好,心學乃陽明先生嫡傳,講求知行合一,才會有何心隱這等不肯阿附權貴的清正君子,所以懇請朝廷承認心學為儒門正學一脈,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 尼瑪,上當了!顧憲成在所有人之前,頭一個反應過來,他這才想起來,申時行也是心學傳人! 秦林站在武臣班次靠前的位置,雙手在背後豎起中指:小樣,坑不死你丫的。
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六五章 配合默契 就在此刻!申時行話音未落,左都御史趙錦一掀袍角,慨然出列奏道:“啟奏陛下,陽明先生赤膽忠心,曾平寧王之亂,獲封新建伯,闡發心學、集歷代先賢之大成,乃是儒學正道一脈,由何心隱之凜凜行跡,則窺一斑可見全豹也,望陛下降旨褒揚,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 朝堂上下安靜了那麼一小會兒,人們都品味著方才發生的事情,余懋學、李植等人還傻不隆冬地瞪著眼睛,有點沒鬧明白:本來是說何心隱冤死一案,大伙兒往張居正順帶也往秦林頭上噴糞,正噴得不亦樂乎,怎麼忽然就轉到褒揚心學、奉王陽明進孔廟上頭來了? 要知道,絕大多數的舊黨清流,是理學門徒啊! 可朝中的心學門徒絕對不會讓這樣的好機會白白溜走,兵部主事宋應昌出班奏道:“啟奏陛下,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乃順天理、應人心之舉,陽明心學闡發幽明,實名教之正道也!” “臣附議。
”監察御史周希旦大聲叫道,他是趙錦的門生。
“微臣附議。
”給事中陳與郊不甘落後,他也是趙錦的門生。
頓時朝中心學門徒的附議聲響成一片,因為朝廷以程朱理學取士,大部分時候心學派系受到壓制,現在逮住機會不說,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舊黨清流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儘管程朱理學的門徒數倍於心學弟子,但他們剛才捧何心隱、貶張江陵,抬死人壓活人,隱然劍指秦督主,把戲玩得太開心太得意,把何心隱把心學捧得太高,這會兒就實在不好收場了。
剛剛還滿口大讚王陽明學問深、道德高,心學是儒門正派一脈,何心隱知行合一、不阿權貴,立馬要把話頭翻轉過來,就算是余懋學余大嘴巴,吳中行、趙用賢哼哈二將,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三大罵星,也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
有幾個老古板的道學先生出頭說了兩句,可惜要把說出去的話又吞回來實在不容易,字斟句酌著說出那麼一兩句,詞鋒遠不如平時犀利,很快就被心學弟子的口水所淹沒。
這是萬曆年間,綱紀早已廢弛,文官們一爭起來就什麼朝儀都不顧了,尚書捲袖子、侍郎揮拳頭,御史、給事恨不得赤膊上陣,看樣子如果不阻止的話,他們遲早得上演全武行。
七嘴八舌的爭吵聲中,一陣荒腔走板的小曲兒若有若無:“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理學門徒和心學弟子鬧得不可開交,武臣們鉗口不言,到底是誰這麼悠閑自在? 但見秦林秦督主邁著小步子,一抖袍袖,右手食中二指捏個劍訣,淺吟低唱《空城計》:“……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好!”定國公徐文璧從武臣班首叫了一聲,兩隻眼睛猛地睜開,老眼中精光四射。
小公爺徐廷輔忍俊不禁,甩著頭道:“秦姑爺這唱腔也忒差了,荒腔走板的,咱們家養的南戲班子,隨便哪個蓋過他……” “我說唱得好!”徐文璧拉長了臉,不滿地瞥了兒子一眼。
徐廷輔心頭畢剝一跳,忽然間明白老爹說的是什麼了,不由自主地轉過臉看了看同在武臣班次的秦林,豈止是唱得好,簡直妙不可言,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呀! 徐文璧沖著兒子哼了一聲,小兔崽子,你還嫩著呢,學學秦姑爺那手段,嘖嘖嘖。
可不是嘛,剛才還幾乎成了舊黨清流眾矢之的,搞得滿頭大汗,滿臉誠惶誠恐的秦林秦督主,已經邁著小碎步,優哉游哉的唱起了小曲兒,武臣勛貴裡頭很有幾個調皮的,還壓低了嗓門喝兩聲倒彩。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朝議的焦點已經從舊黨清流窮追猛打江陵黨、暗中劍指秦林,變成了理學和心學之爭,原本身處漩渦中心的秦林反而跳了出來,進退裕如,大可笑看天外雲起雲滅。
秦林這邊逍遙自在,武臣班次中絕大多數人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唯獨劉守有劉都督心急如焚,他不是正宗的武臣,而是以文臣世家子轉做錦衣武臣,和舊黨清流的聯繫非常緊密,前段時間嚴清被秦林氣得告病還鄉,劉守有痛失一強援,要是這次又被秦林支吾過去…… 劉守有趕緊一個勁兒的朝對面文臣班次中的顧憲成打眼色,希望他能再次施展謀略手段,趕緊把文臣團結起來,重新將矛頭對準秦林。
從申時行建議王陽明從祀孔廟開始,顧憲成就再沒有發言,接到劉守有的暗示之後,他也不急著跳出來,而是看看申時行,看看趙錦,再看看秦林,最後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卻忍不住了,剛才主要是戶部侍郎余懋學、詹事府右贊善趙用賢、詹事府右中允吳中行這幾位站出來發言,因為剛剛說過的話不好轉回來,被高歌猛進的心學弟子罵得落花流水,看來必須出動都察院三大罵將才有可能力挽狂瀾。
本來吧,江、羊、李三位都是監察御史,趙錦這個左都御史掌院事對他們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所以他們才一直猶豫著沒有開罵,可眼看著舊黨清流潰不成軍,哥仨也躍躍欲試了。
等了半天顧憲成也沒拿出個主意,江東之心說好歹自己科分資格比顧憲成還要老,何必等他決斷?便一咬牙關,抬腿就要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