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苦笑著應承下來,卻不敢把大事盡頂在自己頭上,搓了搓手,等幾位老爺都看過來,這才哎喲皇天地叫苦:“二老爺三老爺五老爺,不是俺趙福拿腔拿調,今年的租稅怕不好征起來,府上的聲光不如往日,泥腿子難免動歪心思,你有八條理去催,他倒要搬出十六條來告免、告緩。
” 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神情各異,還沒來得及回答,外頭幾個人火急的跑進來,臉上都有喜色:“大老爺、大老爺回來啦!” 呼……張家幾兄弟頓時心頭一松,只覺千鈞的重擔都輕了大半,有曾任首輔大學士的大哥回來,似乎漫天的烏雲都要散開。
車轎滾滾,馬蹄聲聲,張四維的車轎在眾多驕仆前呼後擁之下逶迤而來,那架勢,那氣派真是格外熏人,當前高挑官銜牌: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師、少師、柱國! 原本道路兩邊快要收穫的農田裡,言笑自若的百姓們,見這勢派頓時閉口不言,無可奈何的低下頭,偶爾投去的目光帶著深深的畏懼……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〇六章 月夜中伏 “大哥……” “大老爺,您總算回來啦……” 少師府中不少人喜極而泣,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三個弟弟更是抱頭痛哭,一副受極了委屈的模樣,彷彿他們從來都沒有干過欺凌百姓、壓榨匠戶、借租稅擄掠佃農妻女、勾結塞外鞋虜通敵賣國的般般罪行,而是被秦林這個“大惡棍”輪了一百遍的純情小女生。
“夠了!”張四維憤怒的一甩拋袖:“幾個不成器的東西,還不引我去父親靈前叩首?” 大哥發怒,張府幾個弟弟這才想起來,自家老爹的棺材還停在大堂上呢!這才忙不迭地引著大哥,去張允齡靈前叩首。
張四維臉色蒼白,跪在靈前痛哭流涕,額角撞著棺材砰砰響:“父親啊父親,您被奸人所害,兒與他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豈止父仇不共戴天,想到被迫丁憂,離開剛剛坐熱的首輔大學士位置,離開了京華煙雲翻湧不定的京師,被申時行那反覆小人佔了首輔寶座,張四維的心頭就在滴血,恨不得把秦林碎屍萬段。
張府幾兄弟的臉色稍稍好了一點兒,俗話說長兄如父,他們又多了一層一一張四維在京擔任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整個家族的照應和幫助實在太大,蔭庇著少師府在三晉大地上為所欲為。
在他們心目中,這位大哥簡直就是無所不能的,他既然說要報仇雪恨,想來就不會有什麼差池吧。
張四維站起來,冷厲的目光從三個弟弟臉上掃過去,最後落到誠惶誠恐的趙福臉上,心中禁不住一嘆,父親張允齡死了,繼母胡夫人也嚇得肝膽俱裂病倒在床上,估計活不了幾天,張升、曹四、不有道先後送命,現在他的至親就只剩下三個弟弟,得力的管家就只有趙福一個了。
想起煊赫的少師府,想起京中執掌朝綱的氣焰熏天,張四維心中不禁充滿了落寞…… 畢竟是曾任首輔大學士,在江陵相公張居正面前隱忍十載,一舉爆發扳倒江陵黨的張四維張鳳磐,他很快調整了心態冷聲道:“大哥我既然回來,自有辦法應付那秦某人,只是你們須得實話實說,這些年到底幹了些什麼事兒!” 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互相看看,臉色紅了紅卻是不敢啟口。
“就在父親靈前,告訴我!”張四維一聲斷喝,震得靈前燭光搖曳,三位兄弟面色如土,一個個只把趙福看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趙福沒奈何,硬著頭皮一五一十地道:“說什麼欺凌百姓,那倒也未必,咱們只是一板一眼照著田租契約上頭的來;擄掠良家妻女更是胡扯,那都是交不起租子、還不起利息,才自願拿人頂債的……” 張四維的眼睛眯成了細縫,寒光逼人:“別說廢話,你知道我問的什麼!” 撲通一聲,趙福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販賣軍器的事情,是老太爺定下來的,咱們做不了主啊!老太爺也是為了咱們府上,為了大老爺您……” “是啊是啊,大哥您剛做官那些年咱們府上填進去的銀子也很不少,如果不做這個生意,哪裡回本那麼快呢?”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也跪下了異口同聲地說道。
張四維閉上了眼睛,嘴唇直哆嗦,怕什麼什麼就來…… 身為朝廷首輔,他倒不曾親自去賣軍械給圖門汗、董狐狸,張四維再瘋狂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他也只是模模糊糊聽到點風聲,於是睜隻眼閉隻眼,偶爾用首輔身份行行方便。
這次丁憂回鄉,張四維心中未嘗沒有一兵僥倖,也許父親的軍械生意沒有做得那麼過分,罪行也不是很嚴重呢? 可無情的事實擊碎了心中最後一點兒幻想,或許,那幻想本來就是自己騙自己吧。
正要發作的張四維,卻被弟弟們的話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剛剛為官那些年,京師窮坐宦囊清苦,又要和士林中人迎來送往,同鄉同年同門同榜裡頭,那些都察院的都老爺,六科的給事中,十個裡頭倒有八個窮到當褲子,來開口告幫打秋風,也不得不應酬一二,至於上司那裡,更是萬萬不能缺了禮數,張居正做到首輔還給馮保送禮,他張四維豈能獨善其身? 全靠著家裡源源不斷的銀子接濟,打下了良好的人緣,掙來了不錯的官聲,上司下屬面前都能支應過去,他張四維才能在京師官場遊刃有餘!而這些錢裡面,就有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械掙來的一份! 關中三晉的豪門,無論馬自強馬家、王崇古王家、楊博楊家,還是他張四維張家,都是號稱詩禮傳家,依靠科舉出仕為官,同時又是大地主大商人,這幾重身份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刻捨得開? “罷罷罷,我也懶得管許多了,倒是目前的局面,你們準備怎麼支吾?”張四維只得把話錯開,既然做了這些事,也只能想辦法應對,逃避是沒有意義的。
他可以隱忍十年,但只要動手,就狠辣果決! 張四端擦了把汗,試探著道:“要不,今年的租稅稍微緩緩,讓泥腿子們喘口氣,也省得他們鬧起來?” “或者,幾處別院里關著的女人,先給她們放回去?這節骨眼上,總要免得生出些枝節。
”張四象也出著主意。
“糊塗!”張四維冷冷地看著幾個弟弟,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弄得他們莫名其妙,卻又不再說話,背負著手只管看天。
倒是管家趙福趙二爺雖然離了這麼些年,仍然最懂主人心思,訕笑道:“三老爺五老爺,俺們府上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給泥腿子討情?恐怕只有那軍械的事情,才是最要緊的哩!” 張四維點點頭,這正是他的意思。
如果改弦更張,縱容佃戶逃租倒也罷了,豈不是坐實了少師府之前欺凌百姓的罪行?老實說,盤剝佃戶之類的惡行,哪家高門大戶都少不了,只是程度輕重罷了,憑這個可扳不倒曾經的首輔大學士!現在給泥腿子賣好,別人也不領情,反而看低於少師府,看低了他這個首輔大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