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118節

王崇古將白須輕拂,臉上春風滿面,肚子里卻也哭笑不得,張江陵這個女兒是什麼來意,他當然心頭嘹亮,從根子上說還是傾向於外甥張四維的,胳膊肘總不能朝外拐吧。
可故交之女來府上拜會,張居正又是倒了霉的死老虎,如果閉門不納,蹲在府里裝縮頭烏龜,他王崇古成了什麼人?豈不為天下所笑!豈不令士林中人齒冷! “罷了,一介女流之輩何足輕重,她既然光明正大的來拜,王某念在張江陵的那點香火情分,總要保她平安無事,否則說什麼九邊柱石,誇什麼中興重臣,連女流之輩都不如,那王某就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啦!”王崇古悻悻地想著。
豈止英名盡喪,自打張紫萱出門之後挑明來拜王家那一刻開始,在蒲州期間的安危就著落在王崇古身上了,但凡出一點點意外,他這張老臉就算扔進了茅坑!連一個弱質孤女都護不住、容不下,他這個兵部尚書還有臉見人? 門外監視張紫萱的少師府眼線頓時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著主僕倆被王崇古迎了進去,王家和張家乃是姻親,王崇古就是張允齡的妻兄,張四維的舅舅,難道他們還能衝進去搶人? 張紫萱微笑著踏入王家,神情輕鬆自如,哪怕這蒲州是張允齡張四維經營的龍潭虎穴,她也應付裕如,竟爾孤身到了張四維舅舅家裡。
“秦兄啊秦兄,小妹身處險地卻有若泰山之安,但願你早傳捷報!”張紫萱心中默默祈禱著。
蒲州對岸就是陝西同州地界,黃、洛、渭三河匯流,這裡就是八百里秦川的東方。
渭河平原的官道上,少師府商隊正在全速前進,額朝尼瑪大喇嘛騎著白馬走在最前面,油光光的臉滿是得意,因為走過八百里秦川,轉入甘涼道,那就是青海地界了。
遠處的樹林里,知了叫得正歡,秦林正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這支商隊。
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七六章 恭候多時 正午時分,三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曬著,渭河北岸的官道上沒有一絲風,反倒是曬得滾燙的河水蒸上來,濕熱之氣散不開,叫人渾身汗津津的極為氣悶,活像被塞進了天地之間的一口大蒸籠。
少師府商隊的把式、夥計們走得汗流浹背,連牛馬牲口都像在水裡滾過似的,沒奈何吃了這碗飯,也只得硬著頭皮去頂毒日頭,畢竟這趟運的東西不是什麼好玩的,早一天送到,早一天把肩頭的擔兒交卸下來。
可就苦了隨行的喇嘛們,在雪域高原哪裡見過這般炎熱的天氣?頂著火紅的日頭趕路,烤得他們張開嘴直喘粗氣,活像一條條筋疲力盡的藏獒。
本來還得意洋洋的額朝尼瑪,這時候也沒精神了,一張臉被烤得冒油,官道兩邊光禿禿的,樹林子都在十多丈外,沾不到半點樹蔭的涼意,反而是此起彼伏無間歇的蟬鳴,鬧得人越發心煩意亂。
旁邊一名師弟,舉起寬大的僧袍袖子擦了擦汗水,“大師兄,尋個陰涼地方歇歇腳吧,再這麼熬下去,咱們沒回雪域高原,倒要先上極樂西天。
” 儘管額朝尼瑪熱得受不了,遲疑半晌還是搖了搖頭:“不能停。
丹增,法王交代過了,咱們曉行夜宿,儘早走甘涼道回大雪山……路上就忍忍吧,歇一歇不打緊,口裡憋著的氣一松下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起身啦!” 額朝尼瑪抬出師父威德法王,眾師兄弟再不好說什麼了,只得耐住性子熬下去。
卻聽得前面商隊夥計發一聲喊,正不知有何變故,額朝尼瑪臉色微變,趕緊提著韁繩衝過去。
原來官道旁邊有個瓜棚。
幾個行腳商正圍著買瓜。
那賣瓜的老農黧黑的一張臉,穿件土布褂子,頭纏著粗布手巾,取了只碧綠的大西瓜,解手刀當中剖下去,真是拔出金佩刀。
斫破蒼玉瓶,千點紅櫻桃,一團黃水晶。
行腳商捧起瓜就啃,綠的是瓜皮,紅的是瓜瓤,一口咬下去甘甜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
一名行腳商邊吃邊嘖嘖稱讚:“同州大西瓜冠絕關中,果然名不虛傳!” 說什麼皮相虛妄,談什麼六根清凈,額朝尼瑪看到這一幕。
參禪悟道的定力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情不自禁的舔了舔乾裂的嘴角。
眾喇嘛更是爭先恐後要去買西瓜吃。
額朝尼瑪突然警覺起來,一聲斷喝。
“且慢!” 眾位師弟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大師兄又要抽什麼風。
“當心瓜里下了葯!”額朝尼瑪厲聲叫道。
喇嘛們又熱又渴,哪裡耐得住?便是大師兄發話也顧不得了。
紛紛指著幾個行腳商,七嘴八舌地嚷道:“如果下了葯,他們怎麼沒事兒?” “他們吃了沒事,咱們吃了就有事!”額朝尼瑪大聲說著,滿臉的自得:“你們沒看過漢人的書,他們最狡猾不過了,《水滸傳》上智取生辰綱,楊志就是著的這條道兒!” 眾喇嘛頓時對大師兄高山仰止,連漢人的水滸傳都看過,這學問可了不起!既然書上說過的,想必不會錯了。
且莫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說書人講的尋常段子,在偏遠蠻夷看來已是天方夜譚,努爾哈赤憑一本《三國演義》起家,額朝尼瑪又如何不能讀著《水滸傳》走江湖? 賣瓜老農就忍不住了,將西瓜拍得嘭嘭響,叫道:“這位大師傅莫要亂猜疑,小老兒每年夏天都在這條道兒上賣瓜,誰不是認得我王公?瓜兒汁多水甜,遠近無不稱道,絕不會有什麼古怪。
” 豈獨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王公也誇自家的瓜,還拿起一片瓜啃了幾口,大聲道:“哪裡有什麼?大師傅,你看。
” 幾個行腳商也替王公說話,紛紛贊瓜好。
額朝尼瑪嘿嘿冷笑,喇嘛行事飛揚跋扈,在別處早把這賣瓜老漢打個稀爛了,但這時商隊里擔著潑天的干係,他也不敢造次,只是睜著一雙怪眼,望著老漢嘿嘿冷笑,心說不管你怎麼胡吹,佛爺我就是不上當。
“咱們走,不要耽擱了日程!”額朝尼瑪兇巴巴的催促著,硬是勒逼著師兄弟和商隊夥計,不准他們買瓜來吃。
又走得兩三里,瓜棚已遠遠甩在身後,沒看見倒也罷了,看見瓜棚卻吃不到西瓜,喇嘛們只覺喉嚨里又干又疼,時不時還扭過脖子往瓜棚那邊張望,滿臉的戀戀不捨。
正在這時候,前面一輛太平車兒被騾子拉著,咕嚕咕嚕的趕過來,車兒滿載著碧綠的大西瓜,一個精壯漢子頭戴草帽,執著小鞭兒趕那騾子。
又是大西瓜!喇嘛們頭皮被曬得冒煙,看到西瓜就直流口水,可扎論金頂寺大師兄威權極重,既然額朝尼瑪不准他們吃,也就只能舔舔乾燥的嘴唇。
孰料額朝尼瑪哈哈一笑,抖著韁繩打馬上去,喝道:“兀那漢子,西瓜賣不賣?佛爺爺買些解渴!” 漢子抬起頭,滿臉遲疑,打著關中腔說:“佛爺,額(我)這瓜系(是)不賣滴(的),都是額(我)們村地里剛摘下來滴(的),拖到同州市集上賣哩。
” 可不是嘛,那些瓜兒青翠欲滴,上投還帶這瓜藤綠葉,明明就是剛從地里摘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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