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078節

結果事與願違,這第二層迷霧在秦林鋒利如刀的目光之下,依然連一個回合都沒有熬過,就被割得支離破碎、戳得千瘡百孔,露出了顧晦明千方百計試圖掩蓋的真相。
顧晦明臉色通紅,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呼呼喘息,狠狠地盯著秦林:“敗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其實在友恭橋的時候,我就覺得可能這次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你倒是很有自知者明嘛!又何必走到現在這一步呢?”秦林看著顧氏正堂屋中間掛著的黑漆泥金“孝悌”牌匾,再次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顧克漣、顧克汐剛回過神來,一起叫道:“好你個野種,為了家主之位,做出這等事情!” 唐敬亭氣得面紅耳赤:“以弟弒兄,人倫慘變,真是瓊州士林之恥,嶺南士林之恥啊!” 海瑞什麼也沒說,搖著頭嘆息不已,他以前對顧晦明頗有好感,可現在看來,也只能懊惱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
顧晦明突然哈哈大笑:“士林之恥,人倫慘變?哈哈哈,唐知府你真會說笑!是,我弒兄,不過說到士林之恥,還有人排在我前頭呢!” 顧克漣、顧克汐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想要衝上去捂住顧晦明的嘴巴,可顧晦明把眼睛一瞪,那種如瘋如狂的樣子,又嚇得他倆往後退了兩步。
唐敬亭厲聲道:“顧晦明,你什麼意思?” 顧晦明咬咬牙齒,一聲不吭,仰臉望著靈堂正上方掛著的孝悌二字,一個勁兒冷笑不迭。
“官人殺死大老爺,都是為了我。
”二娘子不知什麼時候已從後面走了出來,臉色十分的蒼白,嘴唇瑟瑟發抖,目光卻痛惜的凝在顧晦明臉上。
顧晦明臉色終於變了:“如萍!” 如萍沒有理會他,朝眾人福了一福:“事到如今,妾身也不必瞞著什麼了,大老爺他荒唐無恥,竟連、竟連弟媳也不肯放過,借生意上的事情支走晦明,尋機將我玷污……後來妾身以死相逼,他才把主意打到戚秦氏頭上,但戚秦氏走了之後,他又對妾身出言調戲……” 白霜華髮出了幽幽地嘆息,從那天潛入顧府見到的情形,就已心生懷疑,沒想到罪行就在自己身邊一一上演,終於得到了證實,她心情很不愉快。
秦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同樣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
海瑞和唐敬亭都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瓊州士林名門顧家,竟然會有這種人倫劇變,兩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顧克漣、顧克汐兄弟倆。
顧家兄弟神色慌張、眼神躲躲閃閃,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根本不敢反駁二嫂如萍的話。
看到這個樣子,海瑞什麼都明白了,顧家兄弟就算不是顧克瀆的幫凶,也是知情者,有縱容、包庇之嫌,而“野種”顧晦明和妻子如萍在顧家受到什麼樣的屈辱,也就不言而喻了。
“顧晦明啊顧晦明,你好糊塗!”海瑞又是心痛,又是氣憤,白鬍子直發抖,顫聲道:“就算家醜不可外揚,你何不告到唐知府這裡?難道老夫和唐知府不能替你主持公道?卻坐下這等殺人害命的罪業,糊塗啊糊塗!” 唐敬亭也愁眉苦臉地道:“唉,這種牽涉隱私的案子,可以在二堂秘密審判的,本府也會盡量不外傳,顧晦明你竟然鋌而走險……顧家在瓊州士林首屈一指,鬧出這等事來,本官教化牧民的政績這下子蕩然無存啦!” 白霜華冷哼一聲,雙眸中寒冰與烈火交織,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哼,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秦林看著她搖了搖頭,現在什麼也不必說了……事實就是絕好的諷刺! 顧晦明皺著眉頭,耷拉著嘴角,表情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海瑞,半晌才苦笑道:“海青天,記得您說過,凡斷案疑難原被告必屈其一,與其屈兄,不如屈其弟。
” 輕輕的一句話,卻好似九天里炸響的驚雷,將海瑞震得魂飛魄散,他木木獃獃地僵立當場,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身形搖搖欲墜。
為了維護綱常禮義,為了保護兄友弟恭地道學教誨,海瑞早早定下了“與其屈叔,不如屈其侄,與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的預設標準,以為這樣做可以維護忠孝仁義,可以整肅世道人心。
可海瑞萬萬沒想到,偏偏就是這預設標準,讓顧晦明對他和他的弟子唐敬亭徹底失去了信心,做出了連害兩條性命的血腥案件——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家醜不可外揚、與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等等道學綱常,為這起血案推波助瀾,達到了人倫慘變的頂點。
顧府血案的事實,已證明了預設標準的錯誤,海瑞竭力要維護的禮義綱常,恰恰被他自己親手破壞!老先生只覺喉頭一甜,身子直挺挺地倒下。
“老師,老師!”唐敬亭驚呼著,從旁扶住了海瑞,幾個府衙隨從替他掐人中,揉太陽穴,好半天才醒來。
悠悠醒轉的海瑞,一個勁兒地看著秦林,嘴唇囁嚅著還說不出話來,眼神焦急而愧疚。
秦林抓著海瑞有些冰涼的手,輕輕拍了拍:“海老先生,你要說什麼,我已明白了。
斷案者自己首先要嚴守本心,不為外物所動,才能秉公執法、不偏不倚;而所謂心存善念、意圖把公正之外的其他東西塞進審判之中,以貧富、長幼、尊卑來預設立場,最終只會適得其反。
” 海瑞費力地點點頭,唐敬亭眯著眼睛若有所思,這師徒倆並不是愚頑昏庸之輩,甚至要算得上同時代的好官,破除心中的執念壁障之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 數日之後,瓊州士林還沒有從顧府血案的震動中恢復過來,預料之中、期待已久的詔令終於抵達:張四維、嚴清等聯名上奏,朝廷將大清官海瑞起複,升授南京右都御史。
都御史乃是正二品大員,以海瑞聲望之隆,朝廷恐怕還要進一步的重用,瓊州士林中人齊齊奔向海瑞的居處,恭賀他步步高升,卻被兩名妾室婉言拒絕,擋在了門外。
“老師何必如此呢?”書房之中,唐敬亭苦笑不已。
海瑞運筆如飛寫著奏章,直到寫完最後一個字,才投筆而起,笑道:“老夫有何面目去做右都御史?當年江陵相公沒說錯,老夫是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堪為棟樑,唯秦林之才遠勝老夫,若朝廷任用得當,真乃國之干城、誅戮姦邪之利器,老夫寧願辭掉右都御史,也要保奏他起複原官!”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四四章 劍處匣中 最美莫過人間四月天,地處華北平原的京師一派春光融融,草帽衚衕的秦林府邸之中,鮮花開得奼紫嫣紅,春風吹拂著楊柳枝條婆娑起舞,水池上空一對燕兒雙雙飛。
徐辛夷用錦繡孔雀含珠抹額扎住頭髮,身穿絳紗宮裝褙子,很沒形象的伸開大長腿,大馬金刀地坐在太湖石上,手中拈著枚白色棋子久久不曾落下,圓睜著杏核眼,瞧著水池上空那一對燕兒出神。
張紫萱捏著黑色棋子,敲了敲棋秤:“喂,該你下啦!” 昔日的相府千金一襲白色孝服,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越發襯得她丰神如玉、顧盼神飛——回到京師家中,和青黛、徐辛夷待在一起,她已漸漸從失去至親的打擊中緩過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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