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黨所有大臣的心頭,好似一個霹靂從九天落下來,打得他們暈頭轉向,就算是做夢,也沒想到張居正一手提拔,在內閣作為左膀右臂的張四維,竟然會臨陣倒戈! 張學顏漲紅了臉,像不認識似的瞧著張四維,嘴裡喃喃地念叨著:“小人,卑鄙小人……”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張四維咬下一塊肉來。
“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王國光痛苦的捂著心口,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
不過,最痛苦的還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里戳刺:“悔不當初,怎麼沒信了秦林的忠言……” 看到江陵黨的慘狀,萬曆開心地笑了,這些幫著張居正壓在他頭頂的傢伙,終於也有了今天! 如果說之前的局勢還沒有真正分出勝負,身為首輔大學士的張四維臨陣倒戈,則給了江陵黨致命一擊,朝臣們全都明白過來,紛紛和江陵黨劃清界限。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就閉上嘴不肯出聲,但求問心無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見風使舵,對江陵黨落井下石,把種種無中生有的指責,一股腦兒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張居正頭上。
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僅僅半個時辰,張居正頭上的罪行簡直就罄竹難書,不再是大明朝兩百年第一賢相,而是古往今來頭號大奸臣。
內心稍有良知的人,都為這個結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邊的張宏就低垂著頭,嘴唇時不時的囁嚅一下,神情十分頹敗。
“臣請陛下追奪張居正‘文忠’謚號!”嚴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萬曆故作姿態地道:“張居正畢竟曾是朕的老師……” “張居正謀國不忠,不配文忠謚號,請陛下降旨追奪!”丘橓、顧憲成、魏允中等人齊聲奏道。
哈哈哈,張老兒你也有今天!顧憲成心花怒放,看到張四維和嚴清都向自己投來了嘉許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覺飄飄欲仙,臉上卻仍舊裝出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彷彿比任何忠臣都還要忠誠三分。
“既然群臣奏請,朕也只能從善如流,降旨追奪張居正的文忠謚號了!”萬曆裝模作樣的嘆口氣,好像很不情願,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為其難似的,又故作寬宏大量地道:“不過,張居正畢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師,很多事情,讓朕再想想,追奪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請,就容后再議吧!” 拿太師首輔張居正開刀,至此群臣震怖,他們心中很清楚,這位一直被束縛的皇帝,從今往後將真正君臨天下,為所欲為了。
在張宏有氣無力的退朝聲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誠惶誠恐,投向萬曆的目光帶著深深的敬畏,這讓朱翊鈞的心中異乎尋常的舒服,飄飄欲仙,如飲醇酒。
張四維、嚴清、劉守有、顧憲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開懷,朝堂上一舉獲勝,他們將取代江陵黨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權位和更響亮的美名。
江陵黨眾位大臣則有氣無力,腳步變得虛浮,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覺從來沒有今天這樣難堪,從來沒有今天這麼痛苦。
萬曆暫時還沒有清算整個江陵黨,只是追奪了張居正的謚號,但這絕對不是全部,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大家心中有數。
“秦林,秦將軍!”王國光老眼中淚光閃爍,顫聲對張學顏道:“我們有眼無珠,錯怪了秦將軍啊……”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樣羞愧難言,可惜到現在大錯鑄成,悔之晚矣! 現在秦林又在哪裡呢? 秦府書房,秦林與徐文長對酌,燒刀子被紅泥小火爐煨得滾燙,兩人你來我往推杯換盞,都喝得面紅耳赤。
“哈哈哈,為秦將軍的江陵黨干一杯!從今往後,朝堂之上再無江陵黨!”徐文長的昏花的老眼裡,有亮晶晶的淚花閃爍,他想起了自己當初的遭遇,胡宗憲、俞大猷,還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這一天嗎? 秦林舉杯與徐文長相碰,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和平常所飲紹興女兒紅的醇厚綿長大不相同,這燒刀子入口之後就像火焰燃燒,從嘴唇一直辣到了胃裡。
“朝堂之上,江陵黨已經完蛋了,不過,江陵黨的根基還在,江陵黨的人還在!”秦林重重地一拍桌子,大聲道:“我就是江陵黨,江陵黨就是我!” “好、好!”徐文長的眼睛突然就變亮了,大聲贊道:“秦太保,老頭子替張江陵高興,他沒選錯人!江陵黨倒了,但秦黨要站起來!” “先生可願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舉起了酒杯。
徐文長將杯子與他相碰,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秦林將杯子重重地頓在桌子上:“下一步,我們應該做什麼?” “吃虧,而且要吃得大,吃個從來沒有吃過的大虧!”徐文長拈著花白的鬍鬚,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笑容可掬。
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九一章 長亭相送 京師東郊,通往通州的大運河邊,十里長亭,秋風蕭瑟。
王國光穿褐色素錦棉袍,曾省吾青衣白帽,李幼滋布衣芒鞋,王篆方巾儒服,每個人的神情都像這深秋的天氣一樣,悲憤與落寞交織。
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的背叛,形成了對江陵黨的致命打擊,朝會上一敗塗地,而後繼的打擊也接踵而至。
九月初九,上表彈劾張居正的監察御史丘橓,被升做刑部侍郎,從七品官一躍成為三品大員,萬曆皇帝通過此舉,向朝野明明白白的展示了朝廷風向的變化。
於是,有更多彈劾、攻訐張居正和江陵黨的奏章,像雪片般飛向通政司,飛向內閣和司禮監。
九月十一,罷吏部尚書王國光,以刑部尚書嚴清改任吏部;九月十二,革吏部侍郎王篆;九月十三,戶部尚書張學顏致仕;九月十五,工部尚書李幼滋以結黨營私被劾革職,朝廷宣布永不敘用;九月十六,兵部尚書、協理京營戎政梁夢龍革職回鄉…… 與此相對應,九月十四日,萬曆准御史雷士幀奏章,將因張居正奪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進士鄒元標等平反昭雪,官復原職;九月十七日,從新任吏部尚書嚴清之請,將因各種原因而觸怒張居正被放逐解職的余懋學、趙應元、付應禎、朱鴻模、孟一脈、王用汲等守舊派大臣盡數召回。
王國光,吏部尚書任上舉賢薦能、興利除弊;張學顏,修治《萬曆會計錄》,使財政從嘉靖末期到隆慶初的入不敷出,變成萬曆前十年的富有盈餘;曾省吾,督率大軍平滅西南腹地的百年僰人之亂;王篆,為官清廉,在都察院任上清丈田畝,秉公執法不畏豪強,百姓呼為“鐵御史”,大名被萬曆親筆書於御屏…… 可是今天,這群昔日江陵黨叱吒風雲的元勛重將,開創萬曆中興局面的汗馬功臣,改革新政的核心人物,卻落得個削職為民的下場,只能灰頭土臉的離京返鄉,失去了權力,也失去了繼續為中興大業效犬馬之勞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