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五一、透露

阿蠻聽罷渾身一個激靈,像是方才猛地醒覺一般,怯怯地看著她,伸手就想去掩那鹽袋子。
然見成璧神色冷淡,雲舒也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他,他又頹然放下雙臂,略退了半步垂頭小聲道:“娘子,這事……”
“這十幾兜鹽,依我目測,過秤不下六百斤,不多,卻也絕不算少。”成璧淡淡道,“晉時鹽法最酷,販私鹽者一斤一兩即可就地正法。本朝略寬縱些,殺頭的標準放到了十斤。卻不知你家有幾丁幾口,能不能湊夠六十個人頭讓官府來砍!”
她這最後一句聲色俱厲,音調陡然拔高上去,直駭得阿蠻身子一抖。
他支吾半晌,終於虛著聲兒低喃:“西洲荒野沒有鹽池,人又蠢笨憊懶,不會煎煮製鹽,故而,老弱婦孺里多有因缺鹽而害病死了的。這六百斤……當真只夠我一族上下嚼用一年半載而已。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娘子是正派人,定然看不過眼了。”
“少來兜賣你那點子苦水,朕……我問你,這鹽是從哪來的?”
阿蠻將鹽兜解開,讓成璧得以瞧見其內襯上的官營標記,“這個是昌邑那邊的貨,江淮出產,是曬制的海鹽,量大價優。”
又翻開另一兜子鹽袋,“這一摞是劍南的井鹽,是走天奉軍的內線夾帶了來,更適口更細膩些,要價就高得多。這些我要是留給家裡人吃的。”
“昌邑、江淮、劍南……”
成璧垂頭默思片刻,已然察覺出問題所在。
誠如他所言,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遊方商人的來貨渠道往往四通八達,有正經的大路,也有隱僻的枝蔓,與之接應者不乏手眼通天之輩。
他眼下交代出的這三個,還不是民間私煉的小販,都是正經官商,由此可以想見大胤鹽業已被這些社稷的蠹蟲啃噬分瓜殆盡,只從指縫裡漏下點殘羹剩飯充入國庫,打發臭叫花子似的,讓她連支應軍費都如此困難。
再者,他提到了江淮,又是江淮……
女帝面沉如水,心內隱隱不安。
早便知道那兒漏了個洞,卻不知那洞已被蟲鼠擴至何等境地。幸而她得了臨樓王的報奏,已先派張碩幾人前往巡察,不然這毒瘤一直捂著,還不知何時會潰爛流膿呢!
見阿蠻一直謹小慎微地候著她,她沉吟片刻,勾唇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報官擒你?”
阿蠻面露茫然,“我……是做了錯事,可中原也有句古話叫法不責眾,娘子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商販可也多,只要交足了買路費,城門守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話音才落,便見成璧氣得俏臉通紅,直恨不得立時拔劍將這些國賊祿蠹通通砍成肉泥!
“娘子……”
阿蠻看她滿面慍色,眨了眨眼睛,走上來牽住她的手,俯身柔聲道:“是我的錯,以後我一定向好處學,再不敢偷偷走私了。娘子你莫要生氣了,可好?”
他的冪籬檐上輕紗飄搖,垂落下來輕貼住她的鼻尖。
因其才剛嗅過南嶺的奇茶,紗面上沾染了些經久不散的清雅香氣。蘭桂清芬,舒揚繾綣。
哄小孩兒似的,誰稀得看你賣乖!
成璧拂開他的手,冷哼一聲,和雲舒兩個迴轉自家車馬。
和阿蠻這一齣戲耽擱了不少時辰,官道上的商車隊列已然碌碌遠去,女帝一行終於可以繼續上路前行了。
待車輪發動,成璧先是喚來暗衛首領應恆松吩咐一番,隨即便與雲舒談起方才見聞。
雲舒聽得仔細,過程中時不時地微蹙眉頭,末了方問了句一直藏在心裡的話:“陛下已將女官的名姓作餌道出,卻還放那阿蠻一行人離去,您就不怕他走漏風聲?”
“朕當然不怕。餌就是餌,既放出去,便從沒想過要捏死在手裡。”
“那您方才也太衝動了些……萬一他心中有鬼,將您扣在廂中不放,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可怎麼辦?”
成璧笑道:“平白無故的扣朕作甚,他就能這麼篤信朕便是皇帝?”
雲舒道:“那女官的名字一道出口,原本猜不著的也明了七八分……”
“你這是后見之明。全因你一路隨朕行來,知曉朕宮中如何布置,故而才得了話就能往正路上想。可這天底下有幾個能猜到,朕敢讓不相干的人代朕坐那龍椅?”
女帝神態晏然,淡定自若地抿了口茶,眸中隱有一縷自信之芒閃過,“朕幼時看的話本子里可是寫過,至險之地,亦是至安之地。眼下朝中那班蠢人直以為朕還在京城宣政殿上坐著;稍微機靈些的,過些時日經由愉卿那邊一攪渾水,便能猜到朕扮成了梁奴兒;再明智的呢,便知道那梁奴兒也是個幌子,朕應是隱在一千禁軍隊列里有別的身份,可絕不會有誰敢想朕能不帶倚仗孤身前來。”
雲舒聽罷深思片刻,隨即點頭稱是,又道:“其實咱們這頭人多,倒也不妨將那蠻人小賊擒住。他已犯了事,且還不是小事,如若輕拿輕放而無震懾,只怕其餘私販更是猖獗風起。”
“難道眼下那些販子還不夠猖獗?連邊境關隘都爛到根里,燈下黑成了這般模樣,朕實在痛心疾首。冰凍三尺,實非一日之寒,由此看來,北廬慘劇禍根早便埋下,你父親那,不過是個引子。”
雲舒聽成璧提起她父親雲忠,眸光微暗了些。
成璧知她心中隱痛,只鎮軍大將軍這處,更是難以輕拿輕放,一時不好往下深論,便將話頭又轉到阿蠻身上來。
“抓一個撞上來的小賊人易,可私底下又還有多少歹人在興風作浪?源頭不堵,終究似篩子舀水,處處疏漏漫溢。”
雲舒默然許久,終於將心思稍稍撇開些許,勉強笑開了回:“那小賊人,微臣未見著正臉,可單看身形就知道,定是個知恩圖報的大美人兒呢。陛下當真艷福不淺,走在路上都能巧賺芳心。”
“世間哪有那麼多巧合?哪有那麼多知恩圖報的美人兒?所謂無巧不成書,不過是旁人巧心編織的一場幻境罷了。迷香陣,最殺失心人。”
雲舒見她神思清明,不像被美人心術蠱惑的模樣,頓時心中安定,於是應和著她道:“是也。方才陛下說那阿蠻有個什麼光斑疹的病,微臣就覺得分外古怪。他已是有了這個病,家裡還強他出來跑商?難道家人都同他一般有病?”
成璧點頭,從袖中取出兩枚圓溜溜的物件往几上一放,一則為夜明珠,一則為那吃剩的半粒丸藥,“等到了歇腳的地方,朕得遣人查一查這兩個東西可有玄虛。”
“他這個人的玄虛,陛下可看明白了?”
“多少猜著一點半點了。”
成璧紅唇輕勾,“此人漢話流利,有識有法,看他周身氣度,必長於王侯之家。聽聞西洲右魁王忽力達也之子白音年少擅謀,容儀兼美,約莫就是這一位了。”
“如果真是那個白音,那他喬裝踏足我大胤土地是做什麼的?”
“這還不知。”成璧輕搖螓首,“只是朕始終覺著,他有話要對我說。”
雲舒笑道:“可不么,方才那小賊‘娘子’‘夫人’的一通亂叫,就愛湊著陛下說話呢。”
“朕不是指這個。”
“那是……”
“朕是說,他似乎……一直在暗暗地向朕透露些什麼。”女帝食指中指交替輕敲著几案,“明珠、蠟燭、私鹽……樣樣都不是無的放矢。”
雲舒點頭道:“既是敵手,那他透露這些的目的就值得商榷了。”
她說到這,忽地兩手一拍,有些緊張地抬眼看向女帝,“既是如此,便更不該放他走了。微臣斗膽提議陛下快些遣人……”
“你莫急,朕已命暗衛隨時監視。再者說了,那小子見朕不吃他的美人計,必定還有後手。你且看著,朕就算不抓他,他也會自己跟上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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