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妃嬪這頭,卻只剩下如實質的鐵鏈一般捆著雙腳的拘束。天子一旦到了壽限,不論是伴君數十年的年長妃子,還是剛選進來鮮氣勃勃如豆蔻花兒似的美人貴人,都得棄了宮中的錦衣玉食,只帶著貼身的包裹被趕去太廟修行祈福,為下一代帝王的後宮佳麗騰出地界。
可悲的美麗雀鳥。絕少有人主動地飛進這宮城,她們不過是被裝在籠子里,由父兄提拎著交到君主的手中,或是賞玩羽色,或是一展歌喉。滿以為這一生已高出同類許多,最起碼有的是仆婢跪在一旁侍奉著打理羽毛,可誰又能看透金籠仍罩在頭頂,命運便從未更改?待到前任主人去了,新主子自是不愛殘羹冷炙的,故又換了雙手將她們拎出去,遠遠地打發乾凈。
皇宮內院尚有廣廈三千,即便太妃們個個身高丈二又膀大腰圓也能容下,怎麼會窘迫到要把人往外哄攆的地步呢?究其內情,無非是因昔年有些年輕美貌的雀鳥為自尋生計,嘗與新帝勾纏,穢亂後宮,生下的孩兒都不知該叫兄弟還是叫爹,後世君王自覺也俱不是完人,唯恐妖姬尋了空隙禍亂聲名,故索性絕了兩方交際。
反正過苦日子的是她而非他,上位者才懶怠管些二道舊貨的瑣事呢。
如今女帝當政,雖仍是依著舊例將太妃驅於別院,卻不大管太妃們的出行,只要不是往軍機政要、東苑六宮君侍處走動,旁的地界皆盡予人觀賞,就是想在上林苑裡逛到半夜三更也無礙。因此太妃們的日子比起前代寬閑了許多。
瓊太妃崔照正是沾了女帝的光,才得以常至掖庭關照舊日姐妹。
容珩聽了太妃的話,默默搖首道:“珩已是賤奴,無緣得見天顏。”
瓊太妃微微一笑,眉眼彎成柔和的弧度,溫聲道:“皇帝的性子,哀家還是曉得一些的。她么,一直還是那個執拗的小丫頭,有時候愛同太傅置氣……”
見容珩神色愈發沉鬱下去,瓊太妃也止了話頭,又看向地上啼哭不止的麗婕妤。
“麗婕妤也是個可憐人。當年才失了孩兒沒多久,神智一直不甚清醒,只因某次口出惡言觸怒了先帝,就被無情發落至此。不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陛下當年在此,怕是沒少受她的折辱。可嘆陛下心性豁達,至德至善,竟從未怪罪於她,哀家想著,成璧那孩子嘴上不說,心裡大約也能明白麗婕妤的苦衷。”
瓊太妃並不知曉成璧當年在趙元韞的安排下悄然離宮,掖庭里待著的是個影女替身,其實與李湄不過是幾個月的淺薄緣分,過後登基便是埋首在政事里與各路賊頭勾心鬥角,哪還顧得上當年那點子女人間的傾軋?
且這麗婕妤畢竟是李家嫡女,即便落入掖庭也無人逼迫她洗衣做工,甚至還有不少婢子因著李家的權勢時而幫襯著她。是她自己無法面對現實,只得躲進瘋病的殼子里,時而張狂,時而畏怖,硬生生將自己迫成了最醜惡的模樣。
瓊太妃眼看著落魄如乞丐一般的李湄,漸漸眸中盈淚,用手絹在眼角輕輕摁了摁,“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縱是惡鬼也做得了。如今陛下朝綱穩健,李家又送了嫡子進宮,卻怎麼一直沒人管我這妹妹的死活?李昀那孩子實在不像話……麗婕妤可是他的親姑姑啊……”
她說得凄切,卻未在容珩心中掀起一絲波瀾。他似乎全無觸動,只淡淡道:“太妃心慈,然一入掖庭,便如沒入賤籍,若無皇上旨意,李家亦不可插手。人臣便是人臣,絕不能因親眷亂了章法。”
“太傅可知,李湄原與你姐姐是一輩人。”
瓊太妃眼角細紋輕顫,哽咽著道:“她才不過三十二歲,瞧著竟比哀家這四十有七的還要衰朽。心病最耗心力,哀家估摸著,也就只剩下三五年的光景。同是侍奉過先帝的姐妹,她是犯了錯,可上天已然予了她足夠多的懲戒,哀家實在不忍……”
“太妃找錯了人。”
容珩眉眼不動,宛如木雕石刻一般平平開口道:“珩早非太傅,罪孽深重,不得君主信任,亦不可干政,皇上絕不會因容珩的幾句言辭而改變心念。且珩亦不願左右帝王決策。若瓊太妃有意施恩於李氏,可往泠泉宮李侍君處遞信闡明麗婕妤現今景況。丹樨宮愉卿聖寵正隆,人亦鑽營,可為太妃分憂。”
這話不但直白,更兼絕情之至,簡直與那宣政殿案頭一板一眼的公文有的一拼。
瓊太妃像是被人兜頭蓋了一把黃紙似的,面上慘然變色,尷尬了半晌,才從眉眼之中蘊出三分沉痛,顫著聲道:“珩兒,你怎麼能這麼說……哀家是你的姨母啊……”
“我的母親,並不姓崔。”
“珩兒!”
“太妃喚我容珩便可。”
容珩面容沉靜,眸光不偏不移。湛藍天幕倒映在他眼瞳,又融成了遠山腳下寂寥而靜默的湖泊。
溫情與墮落都只存在過幾不可察的一霎。在他的身上,永遠凝結著極深長的孤與寒,冰雪冷徹,億萬斯年。
瓊太妃怔了怔,身形微晃,才跌走了半步便被婢女扶住。許久后,方緩過神來。
她抬手,緩緩整了整衣冠,而後恢復了慣常的端莊平靜,輕啟雙唇:“珩兒長大了。姨母也能放心了。”
見容珩漠然不語,瓊太妃悄然掙開婢子扶持的雙手,扭身緊走兩步湊近他身前,圓瞪著一雙眼睛,極快速、極小聲地道:“珩兒,你一向聰穎,怎會不知姨母今日的訴求?哀家旁的一概不要,只求皇帝開恩,讓我女兒成嵐從那凄風苦雨的宣城回來!你有成璧自幼十餘年的孺慕,又有舉世無雙的才華,哪個能真正放得下你?姨母只求你為成嵐屈尊降貴……不,只要你願意放下身段,同陛下見上一面,成璧她一定會應了你的!”
這位長久茹素清修的佛菩薩,當其提及自己的生身女兒時,竟也陡然面目猙獰起來,化作羅剎座下惡鬼。
太妃說完,身子一哽一哽的,她往後瑟縮了幾步,復又以帕拭去眼角淚水,“哀家老了。”
“成嵐不會阻了皇上的路的。”
“珩兒……”
她斷斷續續地念叨了幾句。可容珩始終緘默不語,她也沒了主意,末了只得深深看他一眼,終於領著幾個僕人黯然退去。
麗婕妤沉浸在自己的狹隘天地之中,仍是伏在當地哭個不住。
似她這般徹底迷了心魂的,興許也真算得另一重悠閑境界了。
待太妃一行人去后,兩個黑臉的精壯嬤嬤叉腰進來,先是瞥他一眼,而後使一桿皮鞭往李湄腰眼上狠狠捅了兩下,“下賤東西,我看你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傷了王爺與陛下的愛寵!”
麗婕妤左奔右突地掙扎著,嘴裡嘶吼道:“什麼狗屁王爺,狗屎皇帝!趙姓三代五十年,不如弘農一個李!我李湄祖上代代顯貴,何止四世三公,滿朝文武皆有我李家姻親,這天下屯田,還有三分姓李!哈哈哈哈……我才是公主!我才是女帝!”
“放肆!放肆!你這瘋子,當真是不想活了!好啊,嬤嬤我這就成全你!”
她被嬤嬤一對鐵掌左右開弓連扇了數十下,臉頰腫脹,鮮血混著髮絲粘在嘴角,卻渾然不覺疼痛,反而痴痴地笑起來。
“你們都以為本宮瘋了……本宮沒有!方才來的那個是誰,不就是瓊妃么?她可是個不爭不搶的老好人,如今竟然也來看本宮的笑話!”
“賤人,混說什麼!”
“瓊妃崔照!崔家的庶女!”李湄往嬤嬤臉上大口大口地吐著唾沫,一邊放聲嗤笑道:“什麼低賤出身,也敢和本宮稱姐道妹。新野崔家連給我李家提鞋都不配!說是國公之尊,大胤棟樑,其實不過是崔家祖公在昭明帝打天下那陣站隊站得早,曾給義軍捐過幾車自家不吃的下等米而已!”
嬤嬤哪裡曉得這等貴人秘辛,不由聽得一愣,待回神后又捏住她的皮肉擰了一整圈,舉起鞭子將她狠狠抽了兩個來回:“好個李家嫡女,怎麼落到奴才的手上來了?你這條賤命,眼下還不如一隻貓金貴!”
“摔你一隻貓又怎的!”李湄獰著眼,一面拍手一面怪笑,“本宮最討厭趙成璧那小畜生。她養的賤種,本宮都得摔死!上次是當著她的面,血花四濺,哈哈哈,好看極了……趙成璧呢,她怎麼不在,是不是又在勾引男人!你們給本宮把她找來!”
後頭的話愈發不像樣,連嬤嬤都有些聽不下,便從衣兜里扯出個臭烘烘的濕布團兒往她口裡一塞,而後將其打暈帶走。
容珩一直默默地觀望著這一切。
黑貓烏珀在外冶遊了大半圈,終於慢慢悠悠踱著步子回了小院。
畜生的腦仁極小,除了吃、睡以外不大記仇,在這一點上倒有著遠勝於人的豁達。
萬物之靈長,亦是萬物仇恨糾葛之集合。可人界愛恨從來都與小貓無干。
容珩蹲身下來,眼中波光清淡,落寞無垠。他抬手,將烏珀輕輕摟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