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葉萱站在謝琰面前,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軟弱,“求你放我走。”
那一瞬間,謝琰臉上的神情甚至讓葉萱以為他哭了。那是一種葉萱無法形容的情緒,平靜下壓抑著瘋狂,崩潰里掩藏著凄惶,但他其實只是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過了許久,葉萱聽到他低啞的聲音。
“我答應過你,以後不會再殺人了。”他突然說,葉萱以為他要像之前那樣乞求自己,用種種許諾來挽留,但他什麼都沒再說了,既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苦苦哀求。就好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下來,他終於接受了這個早已預料到的結果。
殿門在葉萱面前慢慢關閉,謝琰轉過身,玄色的背影緩緩墜入黑暗中,如同一座石雕,平靜又絕望地迎接光明消失的那一刻。
從睡夢中醒來,葉萱坐在床上,又開始不由自主地發獃。
回到滄瀾派兩月有餘,她還是每晚都會夢到那一幕。她的身體狀況因為被囚禁的那段經歷變得很差,不得不依靠大量的睡眠和入定來調養。但不管她是清醒的還是熟睡的,那個絕望的背影始終縈繞在她的腦海里,日日夜夜、難分難捨。
她嘆了口氣,隨手拿起大氅披在肩上,信步走出了屋子。屋外是明媚的陽光,正是初夏時節,空氣里飄蕩的滿是濃綠的清爽氣息,葉萱站在樹蔭下,卻覺得那陽光亮得刺眼。
魏婉婉走進這座安靜的院落,恰看到葉萱抬手擋住前額,金輝灑落而下,將那隻白皙到病弱的縴手映照得幾近透明,而那烏髮披散的美人兒便如同一個精緻的瓷娃娃,單薄得似乎風一吹就會碎掉。這樣的葉萱,哪裡還有從前洒然恣肆的風姿。
魏婉婉不由心中酸楚,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走過去:“師叔,陳師兄醒了,他想見你。”
陳楓受了極為嚴重的傷,葉萱帶著他一起返回滄瀾派后,他就一直處於昏迷之中,直到昨晚才蘇醒。
他在天衍教潛伏了幾百年,謝琰還沒有拜入天衍教之前,他就已經被明微道君安插進去了。
其實謝琰根本就不該放他離開,他知道太多天衍教的秘聞,一旦這些秘密被道門利用,必定會對天衍教造成巨大打擊。但那時候的謝琰,哪裡還會在意陳楓呢。
他已然絕望到了極點吧,想到這裡,葉萱的心便又開始鈍痛起來,彷彿有一把刀,那刀並不鋒利,只是緩慢地割著她的血肉,每一刀都割不斷,才會讓她無時無刻都在痛。
陳楓見葉萱來了,原本虛弱地斜倚在引枕,忙想坐起來見禮。葉萱伸手制止了他,又示意魏婉婉把門關上。既然陳楓指名要見她,想必是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
“道君恕晚輩無禮了,”陳楓笑了笑,雖說他是因為葉萱才會受重傷,但若沒有葉萱,他這提心弔膽的細作生涯也不知要持續到何年何月,陳楓心中對葉萱頗為感激,他醒來之後,輾轉了大半夜,下定決心要將關於謝琰的一件事告訴葉萱。
“道君可知,天衍教的每一任掌門,為何都濫殺無辜。”他也不賣關子,開門見山道。
葉萱一愣:“魔道中人,誰不殘忍好殺。”
陳楓搖了搖頭:“道君仔細想想,天衍教五十七任掌門,是否個個都生性喜殺?”
天衍教作為魔門之首,歷任掌門的佚聞流傳甚廣,葉萱細細思量,這之中倒有不少性格並不算特別暴虐的,但無一例外,他們手中犯下的血債都罄竹難書。
滅門、屠城、煉製陰兵……從開派祖師到血幽魔君,手下的冤魂數也數不清,也只有謝琰尚且還沒有做下屠城這等慘絕人寰之事。
“道君再想想,他們之中,是否修為越高,殺的人就越多?”
“這……”葉萱心頭一動,她略有些明白陳楓的意思了,“你是說……”
“此事是天衍教秘聞,只有歷任掌門和幾個長老知道,我也是機緣巧合才知曉的。”陳楓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恐懼混雜著厭惡的神色,“道君您也知道,天衍教共有三部根本大法,普通弟子可擇選其中兩部修鍊,第三部只有掌門才有資格閱看。這第三部,正是最神秘的一部。
從天衍教開派以來,不止是外人,連天衍教的弟子都不知此道法的真面目。”
正如陳楓所說,作為天衍教的死對頭,滄瀾派一直以來也非常想弄清楚這部神秘的道法。不僅是因為這部道法與天衍教的歷任掌門息息相關,更因為這部道法威力無窮,十分玄妙。
成為掌門之後才能修鍊這部道法,而一旦開始修鍊,往往只有十來年,修為就會有飛一般的提升。譬如謝琰,謝琰的資質算不上出眾,但他自成為天衍教掌門后,短短百餘年,修為便冠絕東陽洲,若論單打獨鬥,無一人可與他相敵。
如此玄妙的道法,修鍊者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
“你是說,生魂?”葉萱難以置信地問道。
“沒錯,”陳楓點了點頭,“那道法名喚煉魂書,尋常道法都是以靈氣為引,但煉魂書不同,而是以生魂為引。
聚集的生魂越多,修鍊的速度就越快,修為自然也就飛速增長。”如此多的生魂從哪裡來?自然只有大肆屠殺。
聽到這裡,葉萱已然明白了陳楓之前那些話的意思。天衍教的歷任掌門,不是修為越高,殺的人越多,而是殺的人越多,修為也就越高。所以不管他們喜不喜歡殺人,是不是都像血幽魔君那樣以屠殺為樂,要想修鍊,就必須得殺人。
“一旦開始殺人,他們就永遠都停不下來了。”陳楓神色肅然,“超乎常理的修為增長速度,原本就是逆天道而行的。假若停止這個聚集生魂的過程,被強行堆積起來的修為就會反噬自身,最終導致修鍊者死亡。”
更恐怖的是,煉魂書帶來的不僅是修為,還有戾氣與暴虐。修鍊煉魂書需要的生魂數量是成倍增長的,幾乎每一任天衍教掌門的屠殺軌跡都是如此——起初是少量的殺人,然後是小規模的滅門,到最後,就成了滅絕人性的屠城。而等到他們開始屠城,便已經瀕臨瘋狂了。
“當初血幽魔君屠滅衡南城,就是因為他的修鍊到了緊要關頭。”陳楓皺著眉,“不過那個魔頭原本就嗜好殺戮,便是沒有煉魂書,想必他也會做出這種事,但是盪天魔君……”
聽到他提起謝琰,葉萱心頭一跳。她想到了自己離開前,謝琰說的那句話——“我答應過你,以後不會再殺人了”。那時候,葉萱以為他是要挽留自己,所以才會這麼說,但他的意思其實是……
“不殺人,就肯定會死?”葉萱竭力壓抑著聲音里的顫抖,輕聲問道。
“靈骨魔君,想必道君您應該聽說過吧,”陳楓嘆了口氣,“他是血幽魔君的師父,在掌門任上突然暴斃。外界都傳說是血幽魔君殺了他,其實不是的。當時他原本在一座修真城市布下了煉魂大陣,打算聚集生魂,但就是發生變故遲了一步,便因為煉魂書反噬,爆體而亡。”
所以這其實是天衍教歷任掌門的殘酷宿命,只有不斷的殺人才能活下去,但不管他們殺了多少人,最終還是會凄慘地死去。要麼是如靈骨魔君那樣被修為反噬,要麼是如血幽魔君那樣被自己的繼任者殺死,更多的,則慘死在仇人的圍攻之下。
這種宿命從一開始就是註定的,要想做掌門,就必須得修鍊煉魂書。即使他們日後發現了煉魂書的真相,事實已不可逆轉,只能在瘋狂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我知道您與盪天魔君關係匪淺,”陳楓的話很委婉,但葉萱明白他的意思,“他當日許諾您不會再殺人,我不知是真是假,不管怎樣,我認為您應該知道這件事。”
辭別了陳楓,葉萱一個人走在安靜的木廊下,腦袋裡亂糟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殺人,就會死……不殺人,就會死……
葉萱知道,謝琰一定會說到做到的。她不喜歡謝琰殺人,所以謝琰會順著她的意思,並不在意煉魂書會不會反噬自身。而在她離開前的那個許諾,更像是絕望之下做出的死別——既然你已不在我身邊,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葉萱忽然明白了謝琰為什麼千方百計囚禁自己,而不是離開天衍教,和她歸隱。因為他不可能逃離那個魔窟,不可能逃離成為一個窮凶極惡大魔頭的命運。
但葉萱又能怎麼辦呢,為了讓謝琰活下去,鼓勵他去屠城?還是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她或許是自私的,但不夠殘忍。
“師叔,”魏婉婉一直守在院子外面,見葉萱走了出來,忙迎上前去,“怎麼樣,陳師兄說了些什麼?”葉萱不答,魏婉婉發現她的面色愈發蒼白,不由擔心地接連催促了幾聲,“師叔,師叔……到底出什麼事了?”
“婉婉,”葉萱輕聲道,“待我走後,請你替我向師兄道歉。”
“什麼?!”魏婉婉慌忙想抓住葉萱的衣袖,“師叔你要做什麼?!”卻被葉萱甩開了。
“我要去天衍教……去天衍教……”她低聲呢喃著,不顧魏婉婉的阻攔,轉瞬間就架起遁光消失在了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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