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不是疲憊，而是虛弱，肉體與心靈上的雙重虛弱。
少女似乎並不想說話，而海恩暫時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始話題，房間內一時寂靜無比，只剩下了緩慢進食的輕微響動。
注意到桌上的成堆文件中有一張形狀有些微妙，海恩便隨手將它抽了出來。
打濕后又被攥緊過的紙張留下了不自然的蜷曲痕迹，繁雜的公式草稿也被淚水模糊了墨跡。
他知道這些符號，在這片大地上的不同角落，這些便利的記號正隨著傳教士們的夜間學堂而飛速地傳播著。
然而對於這些記號現在構成的公式的含義，這世上恐怕只有三個人能看懂——不，現在只剩兩個了。
海恩已經知道米莉安如此失態的理由了。
他能夠理解，這不僅僅是失去摯友的痛楚，而是少女在世上僅剩的知音又少了一個。
「……這樣勉強自己沒有效果，只靠你一人是算不過來的。
安潔要是在這裡，她可不會饒你。
」會嗎？這不重要，反正安潔莉卡再也不會從哪個角落跳出來抬杠了。
重要的是生者而非逝者。
「還記得她最後對你說的話么？『要是道歉的話，我可不會原諒你』……」米莉安的反應比想象中要劇烈。
勺子脫手落進砂鍋，沉入了濃湯中，雙目圓瞪的少女渾身顫抖，呼吸急促，粗黑的長尾巴整個繃緊，雙翼猛然大張，如臨大敵。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對我擺出這種姿態？！ 儘管只是一瞬，儘管須臾之間少女便解除了戒備姿態，裝作被燙到舌頭一樣捂住嘴輕輕喘氣，這份場景還是深深刺痛了海恩的心臟。
雖說兩人間的摩擦從初次見面開始就沒少過，但哪次她會像這樣流露出看見敵人的眼神？ 他故作泰然而警惕萬分地走到米莉安身旁，像平常那樣彎下腰摟住了她。
少女睡袍下的身軀冰冷而僵硬，如同雕像一般缺乏生機。
像是掩飾剛剛的失態般，龍女回應了海恩的行動，順勢滑坐在了他的膝蓋上，就像過去兩人常做的那樣。
她那時候還被哄騙著，不知道這樣的動作有多麼親密，不過最後遲到的感情也還是跨過了界限。
但現在……米莉安微微側過臉，斜視著她的「愛人」。
她竭力地遏制內心再度泛起的波濤，擠出純良而疑惑的表情，彷彿剛剛那轉瞬即逝的衝擊從未發生一般。
「怎麼了？」「來一發吧，親愛的。
我可是像當初答應過你的那樣，整整一個月沒和別的女人產生友誼，現在正憋得難受呢。
」輕浮的話語中是滿是情愫。
海恩輕輕拉開少女寬鬆的衣襟，溫暖的手心愛撫著光潔柔嫩的軀體……——沒有武器。
是完成了皮膚再生，匆忙刻印上符文後就開始辦公了吧。
即使明知道這份輕柔的甜言蜜語是演技，少女還是像以前一樣跟著應付了下去。
那時是無知、是愛，而現在則是為了延緩終焉之刻降臨。
胃裡泛起的痙攣感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抱歉，海恩，我現在沒有心情……等明天晚上再說吧，到那時……」面前男人灰色的瞳孔中倒映著自己的藍眸，那毫無疑問是真心實意的道歉。
可是這瞞不過去。
是啊，學徒級的騙術怎麼能瞞過大師呢。
回應這份裝模作樣的是一聲幽幽的嘆息。
「你在懷疑，是我殺了安潔莉卡嗎？」＊＊＊＊＊＊＊＊＊＊＊＊海恩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他確實不該抱有這樣的僥倖。
米莉安不是自己見過的那些花瓶女神，她的洞察力有時敏銳到可怕。
那一天，自前太陽神蘇爾隕落後最大規模的神戰在這片大地上再現。
儘管所有人都知道了最終是聯軍的勝利，但在戰鬥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呢？為什麼那麼多的神明下落不明，沒有回到他們的族人身邊？ 最初的混亂后，人類的牧師們給出了通告。
鴉神、絮語者、海之主……一位位受人尊敬的神明們為了戰爭的勝利，主動沖向精靈主神弗拉希納斯，以自身隕落為代價，把這個恐怖的偽神拉下了神壇。
輪換下來的老兵們也有不少目擊者佐證了真相。
最初是矮人的守護者械天使安潔莉卡，她「燃燒了自己的生命，點燃了巨大的爆炸」，但那沒有擊倒弗拉希納斯，於是剩下的神明們一個接一個地沖了上去……「我坦白，讓那些神明接入『神術網路』時，我留下了一點後手，作為他們共享你的神術所付出的報酬——」「……你操縱了他們。
」沒錯。
「犧牲」的說法也就騙一騙無知的信眾和蠢貨。
神明們會為了戰爭與信徒的未來而死？他們大多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但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米莉安！」海恩的聲音激動起來，他緊緊抱住少女，彷彿生怕懷中的她消失了一般，「如果不『犧牲』掉他們，那個時候死在那裡的就是你了！只要你能活下來，這些無關緊要的傢伙全部都去死也沒關係！」「你那時已經擋不住了！所以我讓艾琳『接管』了鴉神的軀王，兩秒，『點燃』了他的神核，用他百年積蓄下的財富為你炸開一條生路。
但是弗拉希納斯實在太強了，所以我又讓艾琳繼續接入博格利斯、琉娜……甚至是一直和我們站在一起的艾倫妮……」「可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對安潔莉卡下手！她對你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她和我一樣，真的希望你能夠活下來……」以前也是這樣。
以前兩人也有過拌嘴，也有過因為小算盤引起矛盾——好吧，基本上是海恩暗地裡做了些準備。
但是，從結果上看，不都像現在這樣起到了效果嗎？如果一開始就把後門公開，依照米莉安的性格，怎麼能保證不會泄露出去！ 再說，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嗎？敵人已經不成氣候，礙事的「盟友」們也都被掃清——這難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你一定也厭煩了這沒完沒了的，過家家一樣的妥協遊戲，想把那些腐朽的神明與僕從們通通埋葬吧。
沒關係，現在我們已經可以把聯盟引導到正確的道路上去了，把你看不慣的傢伙們統統清除……」海恩輕輕咬住少女圓潤的耳垂，在她的耳邊低語。
米莉安戰慄不止，環抱住腹部微微前弓，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啊——啊啊，嗚…我不是…不是因為看不慣才要那麼做的……」她並沒有否認自身所抱有的，壓抑在心中已久的惡意。
倒不如說，前腳隊友們剛剛死光，後腳的清算就馬不停蹄的開始了。
桌上那一式兩份的文件上，清清楚楚地蓋著「緊急」的印章，就壓在「先城后鄉、解除武裝；移除骨王、暫留基層」的紅字下。
回憶起她是如何從純潔未熟的女孩子一步步墮落成現在這樣無情冷酷的政治動物，某種異樣的快感急速地在海恩的胯下成型。
已經快要壓抑不住了。
既然誤會已經解除，接下來就——「來吧，咋們一起做些能讓人開心起來的事情吧。
」海恩低下頭，扶住米莉安的臉頰，與她吻在一起。
感受到熟悉的肉條侵入口腔，少女熟練地吐出舌頭回應，海色的眼眸上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