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著手,走在書與書之間形成的小徑中,好似走在書田中田埂之上。
身後沒有動靜,馮玉殊便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李邈比她大上幾歲,其時仍未及冠,已風流名動江南。
芝蘭玉樹的少年一襲白袍,金冠束髮,亦平靜地回視她,眸光一片坦蕩,又似有一點情意。
約莫是出身尊貴,少年心思昭昭,不懂得遮掩。
“千花百草。送得春歸了。拾蕊人稀紅漸少。葉底杏青梅小。”
他一舉一動都被受矚目,何況是他的詩文。
流言漸起,說他詩文中的“青梅”,正是老師馮如晦的女兒。
“近日去合了生辰,大師說她福澤綿綿,是極貴命格,孤是太子,不娶她、還能娶誰?”
酒肆的雅閣中,書生衣袍的少年端著酒盞,從座上起身,又轉至窗口,不知在眺望什麼。縱然生性端方,語調也難掩雀躍。
他的侍讀喝得醉眼半張,勉力抬眼看他,舉起一根指:“非也,非也。先生是白身,推官又辭爵,她母親是江南商戶女,空有貴女名頭,這樣的人,怎做得了太子妃?”
少年李邈的一腔熱血,便好似被兜頭澆下涼水,熄滅得很快。
隔日江南士子的詩會上,那時她年紀尚輕,還不知他心思,只是坐在屏風后,與眾貴女一同悄悄窺著另一頭曲水流觴的士子。
李邈自然大出風頭,少女懷春,閃爍眼眸,幾乎都望著同一個人。
她雖情竇未開,也覺得李邈很好。
李邈卻不知為何,開始閃避她的目光。
他最終選擇了另一位出身更高的貴女做正妻。詩會後馮家最後一面,他借了酒氣向恩師馮如晦鋪陳心曲。
不肯忘青梅之情,他想要齊人之福。
馮如晦拍案而起,不顧君臣之別,袖緣甩至他眼下,幾乎是甩了他一巴掌。
一輩子鮮有動怒的儒生喘著粗氣,終於還沒忘記他身份,最終只是憤而拂袖,送客道:“殿下,若你還記得我是你老師,這一輩子,別打這個主意。”
他沉默佇立,良久,才執了學生禮,斂眉道了聲是:“是。”
彼時馮玉殊坐得很遠,他看不清她神情,只記得她坐在母親身邊,被護得很好,始終未發一言。
嫪憑上前了一步,用刀將兩人隔開。
太子暗衛以為他要傷人,紛紛上前按住了刀柄,被李邈揮退。
“六年、還是七年?”
李邈好似陷入了回憶中,過了一會兒,才溫和道,“故人重逢,難免喜不自勝。”
說話間,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她一身的傷和蒼白神色,暗含了些許困惑。
若如當年所言福澤綿綿,她怎會落到如此狼狽境地?
就算當年嫁與自己做小,也遠比如今養尊處優,更無半點性命之虞。
馮玉殊懶得應酬他,斂了眉,沒有掩飾冷淡疏離:“殿下,臣女夫君尚在險境,實在無心敘舊。”
她一雙琉璃目,一顆明鏡心,到底和當年懵懵懂懂的豆蔻少女不同了。
明裡暗裡提醒他,如今他是君,他們是拿著籌碼投誠的臣。
李邈滴水不漏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他怔了怔,才接著她的話道:“也是。說起來,孤有好消息帶給你。”
他頓了頓,似是不想錯過她面上絲毫情緒:“孟景已於滄州,盡誅其母梅鳳鳴及其餘黨。”
馮玉殊卻沒有表情,語氣也淡淡:“我知道了。”
回京路上,為掩人耳目,二人不得不同乘一車。
畢竟江湖紛爭,觸手再長,也伸不進當朝太子的帳中。
孟景身邊的人喬裝改扮,混在太子衛中,馬車一路上明目張胆走了官道,行了十數日,終於緩緩駛入了京城。
馬車中,李邈一手執扇,對著白玉棋盤,微微擰起了眉頭。
他執白,馮玉殊執黑,一時相對無話。
芸娘侍在李邈身旁,時不時為他遞上瓜果新茶,神色柔和。
動靜大了些,馮玉殊下意識地抬了眼,卻撞上他探究的視線,便也大方微微一笑。
雖然馮玉殊已於當年大不相同,李邈一回京中,卻是去找了偃師飲酒。
偃師對他幾乎想翻白眼,但還是忍住了,執了禮苦心規勸道:“為人君者,何以覬覦臣妻?”
李邈有些悵然:“醉翁之意,未必在酒。偃師,你也罷,孤從前的老師也罷,常以聖賢之道壓孤。這面具戴得太久,到底摘不下來了。”
偃師將他的酒杯搶了下來,默了默,低低道:“殿下喝多了。”
喝多了,所以才終於講了一句真心話。
馮玉殊是他少年時代最初的一抹旖思,也是他放棄掉的真心。不遇上便罷了,遇上了,難免心猿意馬一回。
偃師擺了擺手,將閑雜人等揮退了下去,只留下照顧他的芸娘。
芸娘原本只是樂伎,只因與那位馮氏女有舊,絮絮說了與她相關的許多細節,竟因此成為了太子侍妾。
她溫柔地摸了摸李邈的臉,替他拂去面上的亂髮,將他扶靠在軟塌上,用軟枕墊著。
偃師對她道了聲“有勞了”,她聞聲抬起眼,笑了笑,對他恭敬道:“偃師哪裡的話,是妾身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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