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盡頭(古言1v1H) - 52.終卷?風雨故人歸(1)

兩年後。
京郊一處私宅。
白袍風流的青年從轎上下來,幾個身手利落的僕從為他開道,入了暗朱的門中。
水榭之上,幾處帷幔翻飛,露出裡頭光景來。
瀘州的新茶已備,正是早春,上好的鈞窯盞中,浮著幾點綠,旋出一圈又一圈,淡而飄渺的青煙。
案前模樣清麗的樂伎已恭候許久,或跪或立,琴瑟傍身,只待得主家一到,懸在琴上的纖指便可以落下。
其中要數東南角一位樂伎容姿最為出眾,她揚州瘦馬出身,年歲要比其他樂伎都年長些,卻自有一份深掩坎坷身世的端麗沉靜。
琵琶也奏得好,當朝太子是位知弦音的雅人,不介意她曾經被擄,仍然派了家奴將她接回,留在了他的私宅和樂班裡。
她抬眼,見青年人高挑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水榭之外,指尖微動,樂音如珠落玉盤,流瀉開來。
青年人在幾個年長官員的簇擁之下進了來,自然掠起后擺落座,與那幾位官員攀談起來。
這青年自然是當朝太子李邈,他右下首坐著的素袍黑面方臉的中年男人,正是大理寺主理這次江湖事宜的官員張守。
張守攏了袖,將袖中輿圖取出,鋪陳在案上,對道:“逐風樓如今以南北兩處為據點,四處擴張。”
他伸出一指,點了點北邊一處:“京畿附近地區,梅鳳鳴四處燒殺搶掠,致使農田荒廢,百姓流離,落草為寇者甚眾,而梅鳳鳴還將這些人收入樓中,訓練成戰力或勞力,不斷壯大自己的勢力。”
指尖向下,戳了戳南邊一處:“滄州,並周邊滁州,隨州,乾州等幾處州郡,聽說都已歸了孟景囊中…”
琅琅樂音中,有一瞬不和諧的音符劃過。
李邈驀地抬起了眼,望了一眼琵琶女的方向,見出錯的是她,神色微訝。
樂音琅琅,一閃而過的細微失誤好似幻覺,樂伎們指尖流轉,神色如常。
張守猶自未覺,絮絮道:“更有傳言,南地幾處州郡叄司長官如今已全部換帥,皆聽命於那賊人。”
見李邈依舊沉吟,張守攏袖一禮,肅然陳詞道:“太子殿下,逐風樓如此囂張,想必是朝中有要人相護,才有恃無恐,微臣只怕,那人…乃叄皇子殿下。”
他這是暗指叄皇子暗中勾結逐風樓,有意借江湖之力攪亂朝堂,而太子作為儲君,不得不妨。
李邈不置可否,只淡聲道:“伐害百姓,流毒甚廣,孤為一國儲君,自然不可坐視不理。”
他一貫風光霽月,縱然心腹機密之語,也不輕易泄露心緒。
張守聽他說了句不痛不癢的官話,僵在原地,一時有些失望。
侍女將輿圖捲起,放在一邊,鋪上了棋盤。
黑玉棋盤泛起玉的光澤,映出太子李邈風清月朗、俊朗疏淡的臉。眼尖的侍女無意瞧見了,忙避開眼,粉面含春,低著眉退下了。
他執白子,做了個“請”的動作,道:“偃師,你怎麼看?”
他左下首布衣清癯的中年男人出了列,向他微微一禮,才在他對面坐下,執了黑子道:“聖上派太子殿下主理此事,實乃苦差。逐風樓成今日之勢,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剿匪’,談何容易?”
張守哼了聲,打斷道:“偃師,左也恐怕,右也恐怕,畏畏縮縮個什麼?不過一介江湖草莽,發兵一窩子端了去,又有什麼?”
偃師神色不變,只道:“滄州乃南地糧倉,若大行兵戈,致使民生凋敝,對太子殿下來說,恐怕吃力不討好。”
他點到為止。
聖上年歲已高,日漸衰微,心思一再往貴妃和她所出的叄皇子身上偏斜。將懸而未決的逐風樓之事交給李邈,難說是有發難還是考驗之意。
張守也是人精了,聽出偃師話中深意,訥訥道:“也是,那依偃師所言,既打不得,那該如何行事?”
“離間、合作。”偃師說著,從容落下一子。
李邈沉思了片刻,道:“南北逐風樓不合傳聞,孤已知悉,只是如何離間、合作,還請偃師明言。”
偃師的身後,原本立了眉清目秀的書僮。此時躬身上了前來,手中托著一封書信,交給偃師。偃師將書信展開,呈給李邈。
李邈微訝,旋即道:“容孤猜猜,這書信,來自北邊、還是南邊?”
偃師與他對視一眼,也微微一笑,禮道:“看來殿下已經猜到了。”
“南北逐風樓,北邊肆意殺伐,竭澤而漁。而南邊休生養息,頗有賢名。我聽說近年來,南地甚至興起了一種新風俗,名曰“拜閻王”,聽說閻王的原型便是那位孟堂主。
南邊有能人。”偃師平靜地繼續道,“在我派出人試探后不久,孟景便遞出了橄欖枝。他雖不知我背後主家是誰,但提出若我們不動滄州,他便助我們剿滅梅鳳鳴的勢力。他登頂后,可為殿下幕僚,逐風樓為私器,供殿下一人所用。”
此言一出,在場的太子幕僚皆面面相覷,眸光閃動,一時按捺不住燥動之色。
天下第一的殺手樓,追蹤、暗殺、探聽和傳遞消息,無所不能,若能為李邈所用,何愁坐不穩太子之位?他日一朝成天子,等於開了後世東西二廠的先河。
李邈將那薄薄的書信捏在指間,聞言淺淡笑了一笑:“倒不是莽夫。”
他細細去看那上面的字,一邊隨意問道:“他還有什麼要求?”
偃師攏袖答道:“要高官厚祿,還要護他家人周全。”
李邈便一曬:“這倒不難。”
說著,卻突然擰起了眉,面上浮現出一點困惑神色來,低道了聲“奇怪”。
水榭中的人影憧憧,聞言皆不明其意,等著他下文。連波瀾不驚的偃師,也未曾落子,抬眼溫和地看向他。
李邈從飄遠的思緒中抽離出來,只淡淡道了句:“這字跡,竟有幾分像孤一個故人。”
偃師還待再問,他卻轉了話題,眸中有些許深思之意:“只是孟景此人,目無倫理綱常,手足生母皆可殺,只怕不足為信。”
偃師一愣,明白過來他意思:“殿下,是想殺雞取卵?”
一聲鏗鏘之音,樂音戛然而止。
原本是正常的一曲終了,只琵琶落了少許,落在李邈耳中,便美中不足,扎耳得很。
李邈雙手置於膝上,袍袖自然垂落,目光仍落在棋盤上,溫聲開口道:“芸娘,為何今日心事重重?”
懷抱琵琶的樂伎遲疑了一瞬,行了跪禮,告罪道:“殿下恕罪。啟稟殿下,賤妾不過是,也想起了遙遠的故人。”
她將頭埋得更深。
偃師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繼續方才的話題:“殿下,孟景在南京頗有名望,輕易動不得!殿下苦心經營十餘年,切不可讓此事,損毀殿下賢名。”
李邈落了一子,沒說什麼。周身氣壓低了,樂伎便停了樂,連同水榭中的幕僚,嘩啦啦跪倒了一地。
才聽得他淡淡道:“照你這麼說,一個泥腿子,孤還不得不奉為座上賓了?”
偃師沉默了一下,沉肅地攏了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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