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巨響,地牢的門鎖被打開了。
這地牢中極黑,只留著兩簇小小的火把,照亮了前方的刑台。
苗姿的身影出現在樓梯盡處,她似乎難以忍受下面滯澀難聞的空氣,頓了頓,才慢慢拾街而下。
一團模糊的影子,正伏在刑台之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走近了,才看得出依稀是少年人的身體,高而勁瘦,寬肩窄腰,修長有力的腿。
他兩隻手被分開鎖住,背上的肌肉和綻開的傷痕如此明顯。
苗姿抿著唇,靜靜地打量他片刻,才笑道:“真稀奇,今天醒著呢。”
少年沒有抬頭,只是極低地咳嗽了幾聲。
他浸在一灘異常粘稠的血池中,鮮血一直蔓延到刑台的邊緣。一陣怪異的鐵鎖碰撞聲,伴隨他低低的咳嗽,回蕩在空曠的地牢中。
苗姿兀自自言自語道:“既然回來了,別再跟樓主作對了。”
說著,她將帶來的長刀放在地上,和他慣用的那把很相似:“喂,送你了。”
地上的少年還是沒有動靜。
苗姿靜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和她一貫飛揚的神色相去甚遠。
她知道連月來的折磨,已經讓他極度虛弱,他幾乎時刻都處於昏迷或半昏迷的狀態,也許是沒聽見自己說話,也許是聽見了,但沒有回應。
他們其實不太熟。
同許多殺手不一樣,她並不是從小便接受了嚴酷的殺手訓練,即所謂的“被培養成一個殺手”,而是因為她從小展現出的天賦和殘忍的心性,自己走上這條路的。
逐風樓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用殘忍的方式,虐殺對她不軌、曾被她稱為“老師”的老苗巫。
所以也難說到底是逐風樓找上了她,還是她找到了逐風樓,約莫是一種相認的關係。
她剛來到逐風樓時,孟景已經是成名的殺手,連逐風樓各堂的堂會之上,座次也隔著千里萬里。
但從那個時候,她已經會在人群中,悄悄追逐著他的背影了。
不是他雖然是老樓主的小兒子,但卻被虐待,所以覺得他很可憐之類的,只是單純地,覺得他強。
他很強。
她喜歡他凌厲的刀勢,和厲刀出鞘時如修羅惡鬼的眼神,那是不會錯認的信號———
他們是同類。
逐風樓內部切磋的時候,她終於找到能和他比試的機會。
她使出了渾身解數,每一步、每一招都是她竭盡全力、最好的發揮。
但是孟景使刀真漂亮,他總是在她最出其不意時逼迫她強攻,在最兇險時不躲反迎,她被那種兇悍的刀意死死壓制住,到最後她連自己的武器白練都脫了手。
她狼狽地摔在台上。
他贏了比試,一聲不吭地跳下了檯子。
她默默地走到一邊,撿回白練。
旁人以為她不知在何處跟他結了怨,所以才恨死了他,每回打他,都跟不要命了似的。
只她自己知道不是那樣。
不過後來她也只是老老實實按照樓主的吩咐做任務、練功,然後一級一級向上升,偶爾幻想有一天開堂會的時候,他坐在她旁邊。
苗姿還沒等到那一天,孟景先叛出了逐風樓。
那時她已經是逐風樓主要戰力之一,自然也參與了對孟景的圍剿。
孟景依靠自己的內功修為,強行壓制住了體內與雌蠱分離的雄蠱,叛樓而去,梅鳳鳴失去了對孟景的控制。
那是全盛時期的孟景,連噬心蠱也奈何不了他,他們當然也不行。
再然後,她的生活也如舊,直到有一天,她在南疆做任務時,偶然發現了這隻鈴鐺和他身上那隻蠱蟲的淵源…
這鈴鐺內豢養了噬心蠱的雌蠱,與梅鳳鳴在小孟景身上種下的雄蠱乃是一對。
這種蠱蟲向來雌雄一體,只要感受到了伴侶的存在,便會竭盡全力鑽破蠱主內臟而出,威力也會隨之倍增。
她果然更加受到梅鳳鳴的重用,也終於在某一天,意外地再次追查到孟景的消息。
時隔半月,苗姿再次來到了地牢。
她靜靜地在孟景身邊坐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連接著他琵琶骨的鐵索突然開始劇烈地響動了起來,是因為孟景全身都在發抖。
鐵鎖絞動了他琵琶骨處的傷口,他又開始大量的流血,身下的血泊也漸漸擴大,蔓延到她身邊來了。
苗姿盯著鞋邊沾上的一點暗色的血跡,沒有動。
孟景身上的噬心蠱又發作了,因為離得近,雄蠱感受到雌蠱就在身邊,扭動得更加激烈,而她腰間的鈴鐺也好似琴瑟相和,隱隱振動。
苗姿遲疑了一下,站起來,將地牢內的火把都點燃了。
燈火通明中,她看見他被汗水濡濕的黑髮,和蒼白的唇,他下頜線有一處凸起的骨,汗水便從那處滴落。
他被折磨得已有些神智不清,黑睫垂下,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火把明明滅滅。
苗姿突然一愣:“你說什麼?”
她好似有一瞬聽見他口中呢喃,於是微微俯了身,離他近了些。
是一個名字。
溫柔的,模糊的,繾綣的名字,和他所受的一切苦難無關,好似某種咒語,默念千遍,就能帶他去到那個明亮、溫暖的地方。
苗姿聽清了,長久地沉默著,眸中微光變化,好似不高興,又有一點冰冷的倔強在裡面。
他念的是,馮玉殊。
他手心裡,是一根被濃稠的血糊得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先形貌的珠釵。
這支釵子,支撐他挺過無數次噬心之刑,她自然見過,所以那日才能在馮玉殊面前,面不改色,撒下那樣的謊。
簪子下端深深地插在他掌心中,已經將他掌心的血肉攪得稀爛,隱約可見其中白骨。
他用另一種痛苦,來抵禦噬骨鑽心的巨痛。
苗姿皺起了眉,突然發了狠,下了死力去掰他的手,卻還是沒能將那簪子拔出來。
“...隨便你。”
靜默片刻,她驟然鬆了手,綳著臉乾巴巴吐出一句,抬腳便走。
這樣大的動作,帶動她腰間的鈴鐺急響個不停,孟景悶哼了一聲,伏在地上,好似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
苗姿腳步一頓,似是終於有些心軟,迴轉過來,直勾勾地瞧著他,神色不定。
過了好一會兒,她微揚起下巴,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來,扔到他面前:“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不過,算了。”
其時冷冽的冬已經過去,外面已是料峭的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