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 - 六、意難平-1

柳玄死了。他十分清楚。他記得娘曾告訴過他,若心中仍有執念的鬼魂,會永遠留在凡世,無法超生。他也想過若自己能留在凡世,他便能繼續默默守護對方。但令他訝異的是,當他睜開眼時,竟發現此刻身在一座硃紅色的大門前。
正當他在前方發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門緩緩地開了。一位紅衣女子走出來,問道:「因何而死?」
柳玄思索片刻,道:「我和一個朋友一同逃亡,不料中途仍被捉住。後來我決定犧牲我自己,換取他的自由。」
女子點頭,道:「為何而生?」
「我的朋友,顧溰。他就像我的弟弟一般,我想守護他,想一輩子陪伴著他。」說到這裡,他有些哽咽。
自己竟什麼都沒有留下,就這麼默默地離開了。
顧溰……你還好嗎?他們,應該沒有再糾纏你了吧?
若還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繼續陪伴你,該有多好……
女子側身,道:「歡迎。」
映入眼帘的,是個富麗堂皇的宮殿。偌大的殿中,只有一個人。他的雙眼如鷹隼般銳利,散發著鬼魅般的光芒。慵懶地斜倚在座上,額頭帶著銀環,上頭刻著些歪扭的文字。
柳玄猜想他應該是此地的掌權者,上前問道:「請問有什麼方法可以回到人間嗎?」
少年輕笑,道:「理由?」
「我曾立誓要永遠守護著我的朋友,但最後,我毀約了,我終究沒能守護好他。我不知道他現在如何,那些想取他性命的人是否仍在尋他。他身邊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我竟然還留他一個人……我、我希望能回到他身邊,繼續陪伴他。」
少年不置可否。「許多人和你一樣,都想回去找生前的親友。但他們只是心中這麼想,卻沒有行動,又或者說,沒有他們自以為的這麼想。你一進到魔界,所見之景是你心中最為嚮往的地方。也是因為你的執念夠深,來到魔界的第一眼才是見到我。既然你已通過第一關考驗,我便告訴你吧!我有辦法讓你回去,不過,得看你夠不夠格。首先,我要你回想你的死亡。」
柳玄打了個寒顫。說實話,那真的太過可怖了,他一點也不想再回想一次。猜中他心中所想,少年冷笑:「呵,你連這個都不敢回想,又如何有能力再回去照顧他?」
柳玄閉上眼。當時已過三更,顧溰早已熟睡,他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聽到洞口傳來陣陣腳步聲,他嚇得屏住呼吸,連個細微的動作都不敢做。
「我知道你們在裡面。」如夢魘般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我給你們一次機會,若早上再不見人影,我會直接投火下去。」
柳玄大氣都不敢出一個,一旁的顧溰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口中喃喃說了句話又翻身睡著了。
可是,柳玄卻清楚地聽見他說了什麼。
柳玄靠在洞壁上,抱著自己的膝蓋,渾身顫抖。
現在該如何是好?若是到了明日,他們投火下來,二人定是死路一條!但若貿然出去,也是死路一條。
回頭望著顧溰,睡得十分安穩,彷彿毫無煩惱。因為家世無法好好發展的他,若有機會一定能夠出人頭地。
他若依他所言開始習武,定能成為威震四方的大將軍。
忽然,他想通什麼似的微微一笑。
顧溰,我……無法繼續陪著你了。方才,我已知道你的心了。顧溰,若有來生,我們再聚首吧!
接下來的日子,多保重。
留書告別後,他爬出山洞,外頭早已有人等著他。
他昂首迎接接下來的命運。當斷氣的那一刻,他心中卻閃過一絲悵惘。
自己……真的無法再陪著他了。
自己……也無法再回應他夢中的那句話了。
自此,天人永隔。
柳玄緩緩睜開眼,少年滿意地點頭。「第二,你好好看以下的畫面。」
柳玄見顧溰抱著他的屍身,在雪中痛哭。他的心也隨之一揪。
「顧溰!顧溰!」他大喊,希望那人別如此難過了。可是,此刻的他只是幻影,對方又如何能聽見?他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顧溰哭到雙眼酸澀,帶著紅腫的眼搖搖晃晃地起身。
「柳玄,你要我如何是好?我身邊只剩你一個人了。現在,你也要離開我嗎?」他低頭望著柳玄的屍身,此刻已變得有些青色,微微僵硬。「柳玄,謝謝你的陪伴,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我……我會替你報仇的。」
他又喃喃道:「我先去城中為你買最好的棺木,再好好的為你下葬。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轉身,雙手放在胸口。「走好。」
望著他的身影消逝在風雪之中,柳玄「啪」一聲跪在地上。
顧溰……對不起……我、我很快就會回去找你!
請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畫面消失,柳玄又回到大廳中。見他跪在地上,淚水直流,少年道:「看完這些,你想清楚,你真的願意不惜任何代價,只為完成這個遺願嗎?」
若說先前還有些遲疑,此刻的柳玄可說是義無反顧了。他堅定道:「是。」
一道紅光閃過,一罈酒出現在柳玄面前。少年道:「此酒名為『意難平』,它能讓你重反肉身,讓你完成你的遺願。不過,在你完成遺願前,你將會失去和他相關的記憶,只會記得他的樣貌與姓名。而且,若你的執念不夠強,你也會遺忘你所牽掛為何。最後,若你遲遲沒有行動,將會魂飛魄散。這樣,你還想回去嗎?」
柳玄點頭,道:「是。」
無論結果如何、不論他最後是否能繼續守護著顧溰,他都願再度拚死一試。
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待他再睜開眼時,他竟回到柳宅。此刻身在側院,是曾經母親的居所。
「呵,你真以為,你做了那些事,能一直安然無事嗎?」熟悉的聲音傳來,柳玄從窗戶的縫隙探進去,見顧溰站在一個女人面前,臉上帶著殘忍的笑容。
「你、你是誰?」她害怕地道。
「你忘了?沒關係,讓我告訴你吧。你曾派人告訴我爹我家欠下很多債,還派人窮追不捨,最後討不到債還殺人滅口。這樣,你想起來了嗎?」顧溰步步近逼,又道:「我爹身死沙場,我娘被你殺害,這都算了,柳玄,和你無怨無仇的人,也死在你手下的手中。背負這麼多條人命,你想賴帳?」
「你、你想要如何?」見顧溰宛如魔鬼的模樣,她渾身顫抖。
彷彿這是個好問題,顧溰歪著頭,手中把玩柳玄當時送他的匕首,道:「我也很好奇,究竟是要你好好在他們面前跪下謝罪呢?抑或是要把你殺了,讓他們得以在黃泉之下找你算帳?」
此時,一個白影身影走到門前,敲門道:「顧溰,時間差不多了。」
「好。」顧溰回應,復轉頭向那個女人,將匕首對準她。「你也聽見了,沒時間了。你想自己來?還是我幫你?」將一條白綾甩在她身上。
女人見走投無路了,牙一咬便將白綾掛在樑上。顧溰滿意地看著她的腳無力地掙扎,最後平息。
「柳玄,我替你報仇了……」他喃喃道。
柳玄感到眼前一黑,再睜眼,發現置身在當時拜師時的宿舍,和顧溰二人並肩坐在屋頂。
「顧溰,過不久你也會到天界的。」此時的柳玄已得道飛升,他安慰顧溰。
「不,我暫時……沒辦法了。」顧溰搖頭,眼中儘是惆悵。「我……已經破戒了……」
柳玄一怔,「你……真的有心悅之人了?」當時的柳玄已失去記憶,自然是不可能記得當時顧溰所言。
顧溰直視柳玄的雙眼,道:「柳玄,你要我該如何是好?當你死去時,我可以說服自己死心,讓你永遠活在我心中就好。可是,你回來了,還讓我更加……更加無法失去你。我原先想你飛升后,我可以再次死心。好好修鍊,等到飛升后便可再見到你。可你卻一直回來,一直拉扯我的心。柳玄,你讓我無法光明正大地喜歡你,又讓我無法徹底死心。你說,我該如何得道?又或者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是好?」
彷彿被一道雷劈中,柳玄瞪大眼,彷彿眼前是什麼妖怪。「不、不可能。顧溰,眼下你不可以想這些東西,專心修鍊才是正道。我、我答應你,我不會再來找你。你還是……忘了我吧。」拂袖離去,卻不知自己的心卻如千刀萬剮般難受。
望著白衣離去,一滴淚水自顧溰的眼角緩緩滑落。
「顧溰?」柳玄睜開眼,腹部的疼痛讓他差點再暈過去。他咬著牙,強迫自己清醒。轉頭一看,見顧溰的眼下帶著重重的黑眼圈,無法遮掩的憔悴。
「你醒了?太好了!」顧溰像是鬆了口氣。「蝶樂也下來了,她說只要你能醒來就無大礙了。」
蝶樂同樣是天界醫師,行為卻比柳玄低調。平時都深居宅中,就連天界議事時也少見她出席。不過,她身為天界最資深的醫師,傳聞中又擁有高強的法術,眾人對她是敬畏高於好奇。
「蝶樂呢?」
「她在照顧傷患。哪裡不適嗎?我可以喚她進來。」顧溰擔憂道。
柳玄望著顧溰,情不自禁地伸手輕撫他的臉龐。顧溰全身一僵,顫抖的手將他的手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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