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她這句話說得有多麼艱難,離開的路線是那麼誘人,終點便是真正的自由,她多想走啊!可她不能!
但周幼權連忙道:“珠珠小姐,你走吧。我不能連累你!”
看著周幼權虛弱卻倔強的樣子,她更是不忍:“談不上連累,還有下次機會!”
“不,下次機會不知牛年馬月了,那是南洋,不是南京北平,往來沒那麼容易。”周幼權說。
來人也嘆氣,證明了他們此次離開不知何年何月再回來的事實。
月兒心中糾扯,但嘴上的話卻很堅定:“不能走。”
門外又傳來叩門聲,是外面放風的人等不及了。
最終月兒還是沒走,但心裡比昨天糾結了。嘴上對周幼權說自己還有機會逃出去,但心裡知道那未免是異想天開,車站碼頭全部管制,就算有黑渡口,她一個弱女子,當真可以去冒險嗎?就算聰明絕頂,難道就能免受賊人覬覦嗎?她固然騙取過母狗的奶水,但究竟是偶然,如果她果真神通廣大,半年前她怎會躲不開四爺的糟蹋!
她心事重重,在給周幼權換藥的時候差點兒用錯劑量,更糟糕的是,下半晌將近傍晚的時候,周幼權不行了,轟轟烈烈地發起燒來,且劇痛再次侵襲,月兒有些無措,把他的衣服脫了,用大毛巾浸了白酒進行物理降溫。這座洋房的廚房灶具稀少,卻有一座地下酒窖,窖里藏酒很多,月兒揀度數高的拿上來,一遍又一遍地給他擦拭身體。
原本在早上解開的布繩子,此時又狠著心綁上了。周幼權想死,雖然不像前幾日那般死志堅決,但也架不住一念之差就要自殘!
“珠珠小姐……”他掙扎著說道:“不用在我身上耗時間了,上午的精神……或許並不是好起來了,而是迴光返照。”
“別這麼說,我懂醫術我知道,儂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其實是嘴硬,她也不知道周幼權這是怎麼了?她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迴光返照,她也不知道會不會很快就要與鬼為鄰。
她怕極了,但此時此刻她必須鼓勵他。但他痛不可抑,拚命地想要將布繩再次掙斷!酒瓶子被他嘩啦啦帶倒一大片。
他越來越痛,越來越瘋狂,眼見得布繩就要扥斷,月兒恐懼極了,更恐怖的是,她下一秒就要眼睜睜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自殺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拽住繩子死命掙扎,被他撞到地上又爬起來拽住,但柔弱如她,怎麼可能強的過一個大男孩。
繩子拽不住了,她急得哭起來,拚命地抱住他,咬住他。哭著大喊:“周幼權我告訴你,我把我的葯全讓給你了,那是我處心積慮偷來的葯,我的腿傷和肚子上的傷昨天就化膿了,我不敢用藥,我怕我用了你就不夠!我頭上臉上的傷你也看到了,我不是磕著碰著,我是被車撞了,不是小傷小鬧,我從前天就開始低燒,今天和你一樣發著高燒……你看在我把這些葯都給了你的份上,你也不能這樣子……你不能這樣對我……”
她哭得傷心欲絕,現在已經不是在氣周幼權要自殺了,而是氣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來。
“為了你我失去了逃走的機會,我逃不走我就一輩子是作姨太太的命!我小時候夢想是要做文學家數學家的,可是我做了姨太太……”
她由大哭已經轉為嚎啕,而周幼權不知是疼到麻木了,還是藥效突然管用了,意志力稍微回歸了一點,同時他也被嚎啕大哭的月兒震住了,一動不能動。
月兒抱住他忘我地嚎啕著,“你知道姨太太的人生有多麼可怕嗎?我上學第一天就被孤立了,鮑仙仙告訴她們我是姨太太,她們覺得我拉低了整個學校的水準……”
那天四爺當著鮑仙仙的面讓司機把她逼上車,結果鮑仙仙回頭不費幾番功夫,便打聽到她是戎少爺的姨太太。
“大人物來滬,我和另叄個女學生被選進了禮儀組去碼頭為大人物獻花,可是臨出校門前我被叫住了,有人舉報我是姨太太,女校長那種大驚失色的表情現在想起來我都心碎啊,幾乎顧不得任何禮數,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從我手裡將鮮花抱走放在另一個女學生懷裡,教工們七手八腳地將我身上的綬帶剝下掛在另一個女學生肩上,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就那樣獃獃地站在那裡,連哭都不能夠,淚在眼裡轉圈……四爺說他疼熱我……他就是這樣疼熱我的你知道嗎,他讓我徹底找不到過去的夢想了……”
“我為什麼要留下來,為什麼呀!我得逃走啊周幼權,我逃不走一輩子就完了啊,蔣夫人回滬的宴會邀請了四爺和我父親,我求他們帶我去……我想見見蔣夫人,哪怕一眼也想見見,這種願望不過分吧,全中國的人誰不想見見第一夫人,更何況我是個女學生,我還有處於愛做夢的青春年紀,我也有好奇心,我也有虛榮心……我的同窗為了見一見胡蝶,在電影公司等了叄天叄夜,更何況蔣是第一夫人、是皇后一樣的人物……四爺說他二十一歲時為了見到孫文大總統興奮的徹夜不能眠,我才十七歲,為什麼我不能見……”
她語無倫次,越哭越痛心,“老媽子說戎家小姐們提前半個月就在為那場宴會做準備了,做了六套旗袍叄套洋裝、購了五雙綢鞋五雙皮鞋……她們為這一天激動的好幾夜睡不著,我也為那一天激動的好幾天睡不著,我也做了新衣裳,我還草擬了一份見面詞,可是我等到夜裡十二點也沒有等到四爺和父親來接我,四爺帶著未婚妻去了,那樣正統的宴會是不可能允許姨太太進入的……”
“不管第一夫人還是大人物,他們可以接見貧民,可以接見孤兒……但不會接見我?因為我代表著腐朽,代表著黑暗,代表著男人的玩物,代表著一切只能被掖著藏著見不得真光的東西,代表的不是‘低’這麼簡單,而是‘低賤’……我並不比貧民孤兒丫頭老媽子光明,她們僅是社會地位低下,但他們不是‘玩物’……”
“所以周幼權,我必須逃走,我不是怕他的大老婆用車撞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覺得一點奔頭都沒有!一點奔頭都沒有啊你知道不知道……我逃不掉我這輩子就完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她終於哭不動了,嚎啕變為了嗚咽,肩膀一抽一抽,腦袋抵在周幼權的肩膀上。
周幼權的雙手在方才已經掙脫了布繩,此時無聲地把她抱住了,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這一夜她把半年來隱忍回去的眼淚都流盡了,她真的太累了,沒跑出來之前累,跑出來之後更累,這些天,她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沒有吃過一頓熱乎飯,心裡也沒有一刻放鬆過,此刻她身上的傷也剋制到了極致,終於爆發了,高燒把她的臉都燒紅了,她終於迷迷糊糊的,在周幼權懷裡睡著了。
辰光不過夜裡九點鐘,大上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便是這座洋房所在的弄堂也還市聲喁喁,卧房的後窗臨著街,不知哪戶人家放著唱片,聲音從窗戶飄散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周幼權傷口疼,但他強自忍著,懷裡月兒的淚痕猶在,他輕輕拭去,心頭升起一抹感同身受。他喃喃而語道,他十二歲出洋,在國外的第一天就體會到別人對黃皮膚的歧視,他家在華人世界是極其顯赫的,小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會有被歧視的一天……而這也是他後來參加黨派的根本原因,先是參加了青年黨,去年在國外遇到阮生,又參加到救國黨,但每一個黨派都有讓他迷茫的地方,包括阮生也迷茫,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正確不正確,但是對於十幾歲二十幾歲的他們,報國無門,也沒有一個先知可以作為指路明燈,他們只能這樣摸索前行……
懷裡的人似乎聽到了,也似乎沒聽到,天亮之後,周幼權睜開眼,懷裡已經空空。
廚房傳來陣仗很大的燒水聲,過一時,月兒進來了,彷彿昨夜什麼都沒發生,她說:“儂醒啦?切點東西伐?”
無外乎又是開水泡白餅,她放下碗去掇凳子,貓就去嗅那碗里的泡餅,她於是又嗔:“貓!貓!儂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周幼權不由笑了,“你的燒退了嗎?”
“我用藥了,好多了。葯不夠我再想辦法,下午我需要出去一趟,咱們需要弄到麵粉。”
她的白乾餅吃光了。
“真抱歉連累你。”周幼權慚愧道。
月兒連忙岔開話題,把碗推過去:“切,儂切啊。”
這天下午出去時,她沒有穿修女袍,她從小住在靜安寺一帶,這裡少有修女出現,大白天穿著這種衣服反而顯得可疑,於是她穿了藍褂黑裙的學生衣裙出去了。
她剛走沒多久,院子里就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周幼權起先還沒有聽真,當撬門鎖的聲音傳進來時,他才緊張起來,叵耐他此時和廢人一般,連起身都困難,急得滿頭大汗,不等他坐直身子,門已經被打開了。
“權兒!”進來的是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面無血色地衝到床前,“權兒,你果然在這裡。”
是周幼權的父親,身後還有兩個司機模樣的人。
周幼權鬆了口氣:““父親,你們怎麼找來了?”
司機焦急道:“老爺、少爺,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趕快走吧,被軍警發現就麻煩了。”
“對對對,快,程讓、魯寬,快抬權兒上車。”
周幼權急了:“爸,等一會兒!
周父這才想起什麼來,道:“哦,我知道,有個小姑娘在照料你是吧,救國黨的人跟我說了,她在哪?”
“她出去了,兩叄個鐘頭就能回來。”
周父面露難色:“那太晚了,他們囑咐再叄,我們不能在這裡久留。不然這樣,你先和我們離開,稍後讓程讓返回來接她,咱們分散出行,這樣目標也小一些。”
周幼權想想有道理,說:“那我給她留個紙條,萬一她比程讓先到。”
月兒是兩個小時后回來的,兩手空空,一碗麵粉都沒有弄到,到家發現門鎖被撬的一剎那,嚇得肚子都不餓了,她疾步進屋,周幼權不見了,貓還在床腿上拴著睡覺,她打開衣櫃去看,細軟包袱還在。
但她並沒有鬆口氣,她萬想不到周幼權是被家人帶走了,只以為此地被軍警發現了,著急忙慌間,沒看到床頭柜上的字條,拎起包袱抱起貓,急急忙忙就要跑,忘了給貓解開綢帶,走到門口又被扥回來了,這才哆哆嗦嗦去解,一雙小手滑膩,怎麼都解不開,差點急哭了。
她跑出弄口后,茫然無措,這時,空中忽然響起尖利的警報聲,她大驚失色,慌不擇路地朝著一條梧桐大道跑去。
大概跑了有十分鐘,忽然前面出現了一輛軍用卡車,上面站著掛著盒子炮的軍警。她轉身便朝反方向跑,然而她呆住了,一輛黑色的八缸福特轎車徐徐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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