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雲樓再次開張,桃夭求之不得。休息的這幾天,每天都能收到褚江寧的無聊簡訊,她簡直懷疑褚江寧是搞電信詐騙的,每條信息歸屬地都是北京,然而又來自不同號碼,弄得她拉黑拉不完。
杜伯炎昨天打了電話交待,說下午有個雅局,將有大人物過來,讓桃夭好好接待。早上來了,所有人就按部就班各司其職,桃夭首要的就是上樓換衣服,梳妝挽髻。
梳的是隋唐時期最為流行的倭墮髻,那髮式看著不難,盤起來很費功夫,來來回回用了快一個鐘頭,才將鬢髮收拾妥當。髮髻低低地垂向一側,形似懸崖邊一匹馬將墜沒墜下去的樣子。髻的另一側插了一直金簪,後面別著多絢爛綻放的青牡丹,細長的彎月眉,跟仕女圖上別無二致。
穿的也是唐制漢服,白底挑金線綉團花牡丹的坦領半臂,裡面一件長窄袖白色褂衣,下配一條同色系綉大片金牡丹的長裙,這一套是博物院服飾復原組的人按文物一比一做出來的。配色簡約典雅,穿在她身上端莊清麗,又不失奢華。腳底蹬一雙素白綉金鳳凰的軟緞布鞋,走起路來輕盈婉轉,好有一種下凡仙娥的曼妙。
忙活完,已經中午,吃了飯沒一會兒,貴客便到了。
來的,的確是個大人物,老人滿頭華髮,卻精神矍鑠,退下來之前是文化口的一把手。除了隨行的生活秘書等人外,大佬身側,還跟了個人,桃夭頓時皺了眉。
褚江寧卻好似不認識一般,伸出手來問候:“桃夭小姐,久仰大名。”
她勉為其難,第一次與對方有了身體觸碰,不過象徵性地握個手而已,褚江寧卻故意假公濟私,手指在她掌心中摩挲搔掐。
桃夭不動聲色看他一眼,恨恨收回了手,寒暄數語,將眾人讓去樓上花廳。
大佬是個風雅人物,退休之後再無案牘勞形,便漸漸拾起了年輕時的愛好——拉二胡。可他只是業務愛好,也頂多是公園老大爺的造詣,跟科班出身的藝術家們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也就很難有所交流。可真讓這樣的人物去公園找存在感,他還嫌掉價。
雲樓的存在,便分擔了這麼一部分老年人活動中心的職能。桃夭無論言行舉止,還是文化層次,都能跟老頭兒們聊下去,一來二往,好有一批喜好風雅的大領導們愛來這裡討茶喝。
眾人分賓主落了座,那大佬擺起胡琴,已是迫不及待,桃夭這裡也取出調好弦的琵琶,二人眼神交流一瞬心領神會,合奏起廣府名曲《彩雲追月》。相傳這首曲子是李鴻章任兩廣總督時,派人將曲譜呈送大內演奏的,曲調歡快愜意,一派民間安樂祥和之意,慈禧太后聽后也為之開懷。
一曲奏完,眾人連連鼓掌稱讚。
大佬意猶未盡:“既然大傢伙兒這麼高興,姑娘要不咱再來一段兒?”
桃夭從善如流地點頭著:“您老還喜歡哪段兒啊?我會的少,太難的恐怕得現去找譜子了。”
“嗯,《潯陽夜月》會嗎?”
她不由一笑,脆生生道:“這個倒是知道譜子,能彈下來。不過要是彈得不好,您老可別見怪!”
“那行,我起個頭。”只聽老頭胡琴聲再起,桃夭轉軸撥弦,不疾不徐地緊隨其後。這曲子又名《夕陽簫鼓》,是按照號稱孤篇蓋全唐的古詩《春江花月夜》譜的曲,樂調深遠意蘊悠長。
坐在一旁的聽了,暗自好笑,心想好個心機女,嘴上說著不會,手上功夫可一點兒沒落下,忽悠起老頭兒來一套一套的。
一番合奏很是默契,曲罷終了,那大佬喜笑顏開:“姑娘彈得很有水平嘛!”
桃夭仍舊謙虛:“還是您老帶得好,要是我自個兒彈這曲子,估計早就不在調兒上了。”奉承功力自然流暢,大佬十分受用。
褚江寧冷眼旁觀著這副其樂融融的畫面,打心裡認同起外界對雲樓形容——不簡單吶。
其實坊間巷尾中,很少有人知道雲樓這麼個名字,但老百姓口中,一直有這麼地方存在。都說這裡是京城最為高端的會所,裡面養了各色女招待,專門攻堅權色交易,對於那些不好色的,就以其他形式進行雅賄。捕風捉影,傳的越發光怪陸離。
褚江寧是第二次過來,對這座始終透著神秘氣息的別苑,他心裡實則也知之甚少。會所弄堂俱樂部那些地方,他們這些人早見慣了,只需要一張或有錢或仗勢的名片出身,便可成為VIP會員,有勢力是座上賓,有錢的揮金如泥也要擠進去結交他們,之後官商合作一起發財。而美女,則是這其中的掮客,作為調和劑來拉近兩方面的關係。
可雲樓,目前還沒呈現這種用途。
這地方的確有私密聚會,但那私密之處僅僅體現在赴會賓客的身份不宜公開,除此之外,雲樓不存在丁點兒叄俗之處,相反還是權貴圈中高雅的代名詞。
消息靈通的魏鳴珂曾給他這發小普及過,說雲樓里那個美人兒不陪酒也不陪笑,遇見說話不中聽的,甚至不留情面的拂袖而去。那美人是茶藝大師,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彈得一手好琵琶,聽說古典舞跳得也不錯。前總理酷愛喝茶,到雲樓也不曾佔便宜,唱了他最拿手的京劇《未央宮》;駐外大使的夫人,來喝茶時也捎帶著表演了她擅長的香道;還有一位大佬的妹妹,是京韻大鼓票友,曾在雲樓獻唱《劍閣聞鈴》。
其餘有頭有臉的人,也沒幾個只在雲樓乾等著喝茶的,花藝、舞蹈、詩詞、樂器,但凡有品位的人物,進去了總要交流點什麼,才好意思討茶喝。
桃夭在外界還有個諢號,叫“茶部天官”,說她每天深藏雲樓之中,很少有人能睹真容,然而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見大佬盡了興,有人進來幫忙歸置樂器,桃夭輕推一門,將眾人讓進了裡面的茶室。
古樸的置物架擺了叄面,一面陳列著各類茶餅,茶座正對那面全是收藏茶葉的瓷罐,另一面靠窗的則擺放著不同質地的茶具。
桃夭坐在主位上,伸手從背後拿過半塊茶餅,啟出一些茶葉盛在茶則上。
大佬打端起茶則聞了聞,頓時頷首:“陳年的極品牡丹王,難得啊!”
桃夭莞爾:“您老是行家,現在市面上還流轉的政和白牡丹,幾乎沒有比這個年份早的了。”一時水開了,她忙拎起水壺專心沏茶。
褚江寧也聽出了門道,今天泡的是被譽為“北苑靈芽天下精”的政和白茶。這茶最早見於北宋的《宣和北苑貢茶錄》中,“政和”二字本是北宋年號,因進貢的銀針白茶喜動龍顏,所以茶葉產地直接改作“政和”,這就是如今的政和縣。
政和白茶有降叄高、安神之用,對老年人十分有益,用這款茶可見桃夭心思巧妙。
第一泡茶很快出湯,分茶品過後,真懂得裝懂的全都連連稱好。大佬驀地雅興大發:“乾隆年間的政邑知縣蔣周南,有一首《詠茶》詩,大讚政和白茶——叢叢佳茗被岩阿,細雨抽芽簇實柯;誰信芳根枯北苑?別饒靈草產東和。”
東和,是政和縣的別稱。大佬念到這裡,突然停住,桃夭頓時會意:文化人嘛,有來有往才叫雅。所以她跟著誦出了后四句:“上春分焙工微拙,小市盈框販去多;列肆武夷山下賣,楚材晉用悵如何。當時碰巧讀到過,我應該沒說錯字吧!”
大佬給出了肯定回答:“好記性、好茶、好手藝!”
於是賓主盡歡,一桌人喝到四點來鍾才散場。
親自將人送出門,桃夭才拖著乏累的身子又回了二樓,剛到門口便見褚江寧目的不純地盯著自己,她臉色略冷:“喲,您不請回嗎?”
褚江寧故意板起臉,向她近了一步:“看我自在了你難受是不是?”
她往後退了退:“我又不是倚門賣笑的,你高不高興,關我什麼事。沒人攔著你,待得不舒心,慢走不送!”
“這就是你們這兒的待客之道?”
“今天我要待的客,是剛才那位,人家都興高采烈打道回府了,您這混進來湊熱鬧的,請便吧。”她說完,轉身上叄樓往更衣間去。
剛進門一扯腰間羅帶,忽聽身後有動靜,回頭看褚江寧鬼魂似的已經跟進門了。她大驚,連忙又將腰帶系好,眉間蹙起:“你來幹什麼,出去!”
褚江寧身子抵在門邊,丰神俊朗中一襲無賴氣息:“來討債呢!”
桃夭也不怕,索性轉身去梳妝台前坐了,背對著他一邊拆卸發簪耳環,一邊問:“怎麼個討法啊?”
對方踱到她身後,低下腰與她耳鬢相碰,看著鏡中說:“當然是討你呀!”
“只怕,你討不起。”
“是么?”鏡中的男人狡黠一笑,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道,“我查了,你不是杜伯炎的什麼人。正好我也是一個人,咱倆,也算郎才女貌。”
只見鏡子里美人展顏:“你可真夠自戀的。”
褚江寧不語,扭頭盯著她臉頰,熱氣噴薄。
正這時忽聽外面有人喊:“桃夭,你在嗎?”聞言褚江寧立時站正身子,桃夭依舊笑語盈盈,“在呢,進來吧!”
同事推門而入,猛然瞧見褚江寧,臉上有些尷尬:“呃,打擾了……”
“這位先生找洗手間的,走錯地方了。”她說的雲淡風輕,慧黠的眸子掃過褚江寧,問同事,“找我什麼事?”
“嗨,就是想問你茶碗里剩的茶還要不要。”
“不要了,你們看著處理吧!”客人剩的殘茶,大多可以再續幾泡,桃夭也樂得做順水人情,讓同事們任意處置。
聽她這麼說,對方笑著:“行,那我們這就下去收拾。”
“誒!”桃夭將其叫住,“朱姐,我這卸妝換衣服走不開,麻煩你順道帶這位先生去下洗手間。”
褚江寧被迫跟著往洗手間去,那朱姐卻很會找話題,問他:“看您面善,之前是不是來過雲樓?”
他點頭,直言不諱:“去年冬天有個聚會,來過一趟。”
“哦……”朱姐瞭然,這時到了洗手間,她做個請的手勢,禮貌告辭。
去年那場酒會來的人都很出身顯赫,朱姐是看過名單的,褚江寧等幾位衙內的家世,她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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