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 - 遺物

通過沉默嬌,梁從深從陽惠勤那兩個同鄉口中得知了她老家的具體所在。
沉默嬌在這件事中,無疑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過了最初那陣驚怒,梁從深對她反而無感。
因為他暗流涌動的思緒里始終有個清晰的念頭:沒有那晚,沒有沉默嬌自以為是的誤判,這一切似乎也會在漫長時間裡的某個節點準確發生。
沒來由的,他第一次信服於宿命論。
就像他能在謝佳菀要徹底和他成為陌路的下一刻脫口而出全盤否定她的理論。
大概是因為路軒文那晚迷醉狀態下得意洋洋出口的那句喪心狂言:喜歡老子的人,老子先睡,再讓別人睡。
好像喜歡他的女孩,被人輪之前,能被他上,享受過他的給予,清白的身子被他先開拓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梁從深從小到大接受過太多女孩的示好,漂亮熱辣型、文靜有氣質型,大膽的、含蓄的,他享受其中又輕視不屑,於是,他對想要對他發出信號的人有格外敏銳的洞察力。
包括在英國時,他能一眼識破盯上他的白種男人。
有個小學到初中和他同班九年的女同學對他長達六年的暗戀,女同學在班上是透明人,是專註學習的書獃子,別人很容易忽視她的存在,她似乎也清高不屑與一班混日子的富家小孩為伍。但梁從深早就注意到她每次路過他身邊會臉紅,只要是他遲到的日子,她桌角的作業堆會停留到早讀結束。
喜歡一個人怎麼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
後來初中畢業,那個女同學繼續和他同校,她鼓起勇氣表白,但那時候他已經成功把謝佳菀追到手。
他不是那種會拿別人的喜歡當作資本招搖過市或者作為賭注去試探謝佳菀會不會吃醋的男生。
但那時候他以為她這麼個性格肯定不會挑明心意,突然接受這樣一個小心翼翼的表白,梁從深像遇到了棘手難題一般無措。
和謝佳菀說,希望得到她幫助的時候,謝佳菀第一反應是覺得他自戀。
“你怎麼知道人家暗戀你六年啊。”
“廢話,我又不瞎。”
謝佳菀想了想,認同了:“也對,我初中暗戀一個學長,畢業的時候跟人表白,被拒絕了,他說他其實早就察覺到我喜歡他……”
一抬頭,被他陰狠狠的眼神嚇一跳。
她吐了吐舌頭,主動攬住他的手臂靠上去,嘀嘀咕咕:“誰少女時代沒暗戀過人啊。”
喜歡一個人,是藏也藏不住的。結果只取決於,喜歡的那個人喜不喜歡你罷了。
可梁從深從來沒有感知過來自陽惠勤所謂的“喜歡”。
這段時間,他把那段遙遠模糊的記憶翻來覆去,想要從中撿起細枝末節,但奈何時間久遠,很多呼之欲出的模糊線索像又回到最初的狀態,突然間就斷了。
但他可以確認的是,陽惠勤喜歡的不是他。
如他所了解到的一樣,陽家窮困潦倒,在黃土村莊的山頭,獨家獨戶,靠犁田販賣一點莊稼換微薄薪資維持生計。
陽惠勤當年的吸血鬼弟弟也長大成年,聽人介紹,出去打了幾年工就喊累回來,整天弔兒郎當,沒錢娶媳婦就抱怨:“當年朝我姐學校要的那筆錢就應該留著,供我讀什麼書啊,反正我也考不上……”
梁從深一進門就聽到這句話,和被攆出來的人撞到一起。
陽勇勤叼著半根煙,頭髮亂成雞窩,鬍子拉碴,但五官生得極其標誌,尤其是眉眼,一雙標準的丹鳳眼偏圓,眼珠子發亮,和陽惠勤很像。
他和梁從深差不多的身高,但聳肩駝背的,身上是一眼盜版的某運動大牌短袖,形象氣質欠佳。輸了錢又剛吵完架,他正要破口大罵哪個龜孫子不長眼,可一扭頭,莫名被梁從深似笑非笑的樣子震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恢復痞氣,眯眼將梁從深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操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你誰啊。”
梁從深皮鞋襯衣,手裡拎著兩盒名貴禮盒,對他的無禮沒有任何不悅,溫和頷首:“請問這是陽惠勤家嗎,我是她朋友。”
陽勇勤一下變了臉色,眼神帶了幾分警惕不住打量梁從深。
恰逢屋裡走出來一個矮瘦婦人,皺眉冷麵看著梁從深。陽勇勤突然笑出聲,像發現什麼稀奇事兒,扯著大嗓門招呼人:“媽,他說他是我姐的朋友。我姐還有這麼貴氣的朋友呢……”
“去!”陽母呵斥了聲,隨即露出一個虛虛的笑:“你說你認識我們家惠勤?那你知不知道她死很多年了。”
尖酸刻薄,毫不避諱提及自己女兒的死,那笑和她兒子一樣帶著絲看好戲的戲謔,令人不適。
梁從深皺了皺眉,壓下心底的煩躁厭惡,依舊春風滿面,說:“惠勤出事的時候我人在國外,最近回國,想來看看她。”說著,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禮盒,“帶了點東西來問候,聊表心意,望你們笑納。”
瞥見裡面還夾有幾沓顯目的紅鈔,陽母瞬間眼睛發亮,和陽勇勤對視一眼,一時不知是驚是喜,捅了捅兒子的手臂,“哎唷”一聲喊出來。
“我可憐的女兒走了這麼多年,你是頭一個肯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來的,我苦命的女兒啊……”
說來就來的悲慟哭喊,看得陽勇勤都是一愣。
梁從深面色冷冷,道了句“阿姨節哀”便再沒有耐性陪人演戲。
被人領進去的時候,一股濃重的酸腐連同糠屑臭味頂得人胃水翻湧,梁從深是城市長大的貴公子,顯然對這樣的環境難以適應。陽母拿把蒲扇在旁邊扇個不停,殷勤切切,把梁從深當貴客供起來。
“我想看看她的遺物,不知道方不方便。”
梁從深單刀直入,迫切異常,陽母只是短暫作思,便帶著人往裡面走。
對這樣的家庭,錢是最好用的東西,可一時間,梁從深心底竟也無端生出些凄涼。
來之前,梁從深一直擔心陽惠勤的東西會被這家人扔掉,可後來聽說,他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捧著陽惠勤的東西回桐城醫科大哭冤。
喪心病狂至此。
這個家早就沒有了陽惠勤的房間,她的那些東西全都被丟到羊圈。陽母招呼梁從深坐著喝口水,使了個眼色讓數錢數得不亦樂乎的陽勇勤把東西清理清理給人捧過來。
梁從深擺了擺手,親自走過去:“不用麻煩,我就看看。”
“睹物思人,我們平日不敢看那些東西,但又不捨得扔,所以就丟得遠遠的……”
陽勇勤輕輕啐了口口水,翻個白眼,心說:這娘們兒真能演。然後捧著那幾沓錢一溜煙躥出去了。
陽母反應過來,“啊”尖叫一聲,追出去,潑婦一樣嘶聲大喊:“你個兔崽子!給我回來!”
滑稽比小丑不如。
梁從深獨自走進去,蹲下來,拍開雜亂的草和石頭大的羊屎,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呼吸微促,連他都未曾察覺。
他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
於他而言,這是放手一搏,是生的希望。
可翻來翻去,無非是陽惠勤大學期間獲得獎狀證書,甚至還混有初高中的。這些都是這個女孩子的功勳章,足夠說明出身清貧的她沒有自甘墮落,優秀得令人動容。陽家就是需要拿這些東西去向學校索賠——我這樣家庭好不容易“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孩子,可她在你們的地盤出事喪命,你們毀了一個家庭的希望。
梁從深漸漸有些燥,眼底躥上點點火光,可突然,他看到一張“校園十佳歌唱組合一等獎”的證書。
那場歌唱比賽,他也在台下。
四個女孩各司其職,謝佳菀拉小提琴,陽惠勤擔任主唱,各有各的光芒,聚集在一起,閃耀如彗星,永不會被泯滅似。
緊接著,他摩挲到獎狀後有張硬質相片,一動,就跌落在地。
梁從深的眼睛里頓起風暴,瞳仁黑沉沉的,心頭猛遭一擊。
是他在謝佳菀的書櫃夾層看到的那張照片——四個美好的女孩子牽手謝幕。
不同的是,謝佳菀的那張嶄新如初,光滑平整。而這張上面,謝佳菀那張笑靨如花的臉,被人用加大的記號筆劃了一個叉。
梁從深臉色發白,毛孔涔涔冒汗,是冷的、虛的,全身都在抖,抓住相片一角的指節發力,關節咔咔作響。
他忽然覺得眼前一堆被遺棄的東西頓時爬滿了虱子,令人感到厭惡作惡。
同時,從體內深處,傳來深深的恐懼。他頭重腳輕,渾身血液都在逆流,想站起來,卻一下跌坐在地。
手撫上額上跳動的青筋,梁從深忽然開始流淚。
難道是他想多了。
如果陽惠勤喜歡的人是路軒文,是為路軒文去的派對,那她為什麼要這麼憎惡謝佳菀?
曾經相見恨晚的好朋友,她卻要謝佳菀親眼看到她死,毀壞謝佳菀的第七封情書,划爛謝佳菀的臉,讓謝佳菀餘生都背負她的死亡……
梁從深屈腿坐在羊圈角落,最後一抹夕陽的餘光悠悠斜灑到他身上,獨獨勾勒出男人頹喪蒼涼的一團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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