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香玉不禁愣住。
闖了大禍?
洪叄娘為何這麼說?
因著心中疑慮,她下意識的拉著丫鬟躲到一根樑柱後面,沒有露面。
她聽見那綉娘在問洪叄娘:“你闖了什麼禍?不會是惹怒了夫人吧?”
“我瞧見賀大爺送給夫人的快活草,一時嘴快說了出來,我還說快活草不適宜孕婦使用,哎!那夫人叄年都沒懷上孩子,偏巧快活草的花期正好叄年,這不明擺著就是賀大爺使的手段么?他一定知道用了快活草,生下來的孩子十有八九會是痴傻兒,所以故意不讓他的夫人懷上……”
“不是吧?哪有男人會不想要孩子?”
“這深宅後院,彎彎繞繞的事多了去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如今花期已過,快活草的藥效也該慢慢消失了,賀夫人說近日多夢,正是她要重新記起那些煩惱憂愁的徵兆……唉唉唉!我今日多嘴說了那麼多,萬一壞了賀大爺的事,只怕他不會善了!咱們快回秀坊吧,希望夫人沒有多疑……”
說話聲漸漸遠去,洪叄娘和那位綉娘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道路盡頭。
宛香玉低下頭去,雙手捂面,身體難以自制的顫抖。
“……怎麼會……夢裡那些,竟然是真的?……”
宛香玉渾渾噩噩回到屋裡。
她整個人恍惚如沒有靈魂的軀殼,獃獃坐在床沿,不聲不語。
貼身丫鬟心急如焚,撩起琉璃水晶珠簾便要出去。
“春曉。”
宛香玉幽幽叫住那丫鬟。
對方步履微滯,轉身看向宛香玉,“夫人……”
宛香玉慢慢抬起頭,一雙漂亮的眼眸此刻沒有半點神彩,只是直愣愣看著前方,“你要去稟報給老爺嗎?”
“奴婢不敢。”丫鬟立即心虛的垂下頭。
宛香玉苦笑,“快活草的事,你也知道,是不是?”
丫鬟依舊垂著頭,不言語。
宛香玉啞著聲音緩緩說道:“……洪叄娘只是無心之語,何苦要牽連她?她一介女子經營秀坊原本不易,發了善心收留我,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也就罷了,難道如今還要因為我而連累她遭難嗎?……罷了吧,即使洪叄娘不說,花期已過,我遲早會想起來,你們……又何必如此呢……”
丫鬟噗通一下跪到地上!“夫人!您千萬不能誤會老爺!老爺他……他是為了救您啊!”
“我知道……”宛香玉失神的喃喃道,“我知道……他是為了救我……”
她以為那些只是自己胡亂做的噩夢,卻沒想到,這活生生的現實,才是那個男人為自己造的……虛幻的美夢……
淚水不知不覺充盈滿眶,而後一顆一顆滾落,滾燙的,苦澀的。
宛香玉淚流不止。
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何害怕,為何想逃,因為她的丈夫,她深愛的那個男人……他,就在這棟宅子里,就在自己眼前,生生逼死了她的父母……
曾經那些情緒一股腦傾瀉而出,宛香玉只覺得自己快要將一輩子的淚水流盡!
她既為死去的父母傷心難過,也替那個默默承受一切的男人心疼……
即便如此了,即便這般了,她對他,竟然半分也恨不起來……
春曉見宛香玉哭得厲害,不由得擔憂出聲:“夫人……您要不要緊?……”
“我沒事……”宛香玉用帕子按住眼角,低聲說,“哭一場,心裡反倒通透了許多……”
淚水還未止住,她已經緩緩起身,獨自往門外走去。
“夫人?”
“不用擔心,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你不用跟著。”
……
宛香玉沿著曲徑迴廊徐徐而行,這座美輪美奐的宅邸里,一花一木都是那麼熟悉親切。
她險些忘了,這宅邸,姓宛。
這些年賀大爺的名聲大盛,生意越做越大,但他其實……不過是宛家的贅婿,做的也是宛家的生意。
而更早一點,他只是宛家分堂的一個鋪面管事罷了。
年輕,聰明,有才幹有魄力,宛老爺十分欣賞,有意讓他入贅,娶自己的獨女香玉為妻。
婚約已定,即將成親,卻突然殺出個程咬金——原來賀鈞廷並非無父無母,他是江南賀家老太爺的私生子!賀家不許族中男兒入贅別家,使出手段百般阻擾!
那時宛家的生意不如現在大,小門小戶,根本經不起賀家的輾軋,宛老爺想要避其鋒芒,只得毀了婚約,結果因此惹怒賀鈞廷!
賀鈞廷將宛家所有管事帶走,逼迫宛老爺同意婚事,宛老爺一氣之下昏厥過去,沒幾日便撒手人寰,宛夫人大受刺激,投繯自盡,整個宛家,獨獨留下唯一的女兒……
……
前面不遠,就是賀鈞廷處理事務的書房。
宛香玉越走越近,她很少來這裡,一路上的小廝僕從見了,都有些詫異,卻也沒有阻攔。
走到一處雕花圓形拱門,被兩名家丁攔住,為難的說道:“夫人,您現在不能進去……”
宛香玉也不惱,神色淡淡的望向裡面的屋子。
男人的咆哮聲,一聲比一聲大,即使站在外面也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聽任何借口!既然能找到第一顆,就能找到第二顆!崑崙丘再大也不是無窮無盡!如何找不得?!你們再去一趟,提高懸賞!不管用什麼法子,一個月內必須給我找到第二顆開花的薲草!”
房門打開,兩個年輕壯漢從屋裡退出來。
他們看見院門口站著的宛香玉,皆是一愣。
賀鈞廷也走了出來,滿面陰沉,眸底充溢著冷酷與狠辣,卻在看見宛香玉的那一刻,瞬間化於無形,只剩疼惜……
“你怎麼來了?”賀鈞廷蹙著眉走過去,“不是讓你在屋裡休息嗎?”
拱門外的家丁不再阻攔,宛香玉慢慢走進院里,低垂著頭輕聲道:“一顆已經是千金難求的稀世珍品,何苦再去為難他們……”
賀鈞廷的臉色倏地一沉,緊緊盯著宛香玉。
半晌,他面無表情的說:“外頭太陽大,先進屋吧。”隨即沉默不語的牽起她的手,轉身進屋。
房門再次合上,屋外明亮的光,也隨之緩緩遮掩……
眼前的男人突然逼近!宛香玉失了重心,瞬間后靠,直接被他抵在門上!
不等她反應,那急切如驟雨般的吻落下,又狠又重!恨不得要將她拆骨入腹!
“唔……”她的舌根被他吮得發痛,下意識去推他。
賀鈞廷卻突然一拳砸向門!
——嘭!!!
“你記起來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暗藏著某些壓抑已久的情緒,“……恨我么?……又想要離開我?”
宛香玉瞬間落淚,她沒回答,反而問他:“你呢?……想要再騙我叄年?”
賀鈞廷捧住她的面龐,俯首親吻那些咸澀的淚水,“我想要騙你一世……玉兒,別離開我,我知道錯了……我錯了……”
宛香玉的眼淚流淌更凶,哭道:“你既然心中對我爹娘有愧,就該給宛家一個孩子!你這混蛋……你是宛家的贅婿!入了贅就該讓延續宛家的香火!給我孩子……我要孩子……我要孩子……”
賀鈞廷怔住,似難以置信的凝視著他懷裡的女人,“……你不恨我?玉兒,你……願意給我生孩子?”
宛香玉哭著撲進他懷裡,心中肝腸斷寸的痛!“我何時不願意了?你怎麼那麼傻……這叄年,你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賀鈞廷擁著她,苦笑,“我只知道,我不能沒有你……”
……
時光如梭,傳聞中備受寵愛的賀夫人很快有了身孕,順利產下一子一女。這兩個孩子彷彿命中福星,自出生后,宛家生意越發順風順水,產業越來越大。
賀大爺與夫人鶼鰈情深,兩個孩子皆跟隨母親姓宛,聞者無不羨慕,紛紛稱讚去世的宛老爺與宛夫人給女兒尋了個好歸屬。
……
寂寥深夜,洪氏秀坊里依舊燈火通明。
燭火下,綉娘們穿針引線趕著活計,一幅幅精美刺繡在燈火映射下栩栩如生。
一個綉娘放下綉線,笑著說道:“叄娘,最近有什麼趣聞,與我們說說唄。”
又一個綉娘附和:“是啊,給我們提提神,要不後半夜怎麼熬。”
洪叄娘手裡的繡花針微頓,笑著看向她們,“你們這是把我當說書先生了不成?”
“哎呀,就說說宛家那位唄,她不是叄年都沒身孕嗎?怎麼突然就有了孩子呢?”
“上次我不是與你們說過了嗎?薲草對胎兒不利,所以賀大爺給妻子用了避孕丸……”
“可是,他的妻子怎麼不恨他了呢?不是說宛老爺是被賀大爺生生氣死的嗎?”
“是也不是,宛老爺確實被賀大爺氣得病倒,只是後來,江南賀家派了媒人來給宛老爺的女兒說親,故意介紹了一個長滿癩瘡的乞丐,譏笑宛老爺不自量力,竟想要賀家子孫入贅宛家,若要做贅婿,他女兒也就配得那些乞丐……宛老爺這才氣急攻心,一命嗚呼了……”
“啊……這個賀家太可惡了!”
“是啊,宛小姐驟然失了父母,大受打擊,賀大爺又唯恐夜長夢多,不顧宛小姐想要守孝的意願,一意孤行入贅宛家,強娶了宛小姐……唉,那宛小姐還在失去雙親的痛苦裡,哪裡受得了?每日垂淚,不吃東西也不言語,賀大爺才使人弄來了薲草……”
“如此說來,賀大爺倒也無辜,攤上那麼個家世……好在如今宛家家大業大,倒也不用懼那勞什子江南賀家……”
綉娘們紛紛附和,言語間無不感慨賀夫人終於苦盡甘來。
洪叄娘收了最後一針,看著綉面上一對交頸鴛鴦,心中暗道:如此深情,若然辜負,豈不叫人抱憾終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