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震神色尷尬,恭謹道:“我明日便要離京,特召公威回府里主持大局,不想卻來得這般快疾。
” 姚無義有意無意的睨了他一眼,摸著光滑無須的三層下巴,呵呵笑道:“那可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時辰不早,咱家先回宮啦,明兒再來送你,順便與公威喝上幾杯。
我和他,可真是好些年沒見啦!“劫震連聲稱是,與眾人一齊送出廳去,面上恭謹,暗裡卻不停轉心思。
阻牝珠一案告一段落,眼下三家沒了興師問罪的借口,眼看便要各自散去,劫震自己又將離京遠赴天城山,此時三千飛虎騎若浩浩蕩蕩開入京城,鳩佔鵲巢,徒然是引狼入室之舉。
劫驚雷從獵場直奔中京,所帶部曲約莫都是輕裝快馬,人數也必然不多,反倒安全。
思及此處,劫震頓覺寬慰不少,送走了姚無義,便派劫真與劫軍出城迎接;回見劫兆蜷在廳里,茫然發獃,竟未出廳來送姚公公,不覺心頭火起。
劫真察言觀色,趕緊說:“父親,四弟與我一同去好了。
二哥傷勢未愈,只怕不便騎馬。
” 劫震冷哼一聲,甩袖入廳,徑與文瓊妤、常在風等閑言絮絮,彷彿劫兆是一團看不見、摸不著的污濁之氣。
劫真拖著劫兆騎馬出府,兩人並轡而行,一路無話。
來到正陽門前,尚未求見關值門將,忽見守門的兵卒們忙亂起來,一側的迎賓門緩緩拉開,清出專供王侯皇親行走的青磚大道,迎入兩列長隊。
當先一騎高大偉岸,人如天將馬如龍,馬背上的騎者面如重棗、燕頷豹髭,身披紫袍皮甲,背後豎了把比手掌還寬的厚刃巨劍,劍鍔鑄成栩栩如生的虎頭形狀,劍柄活脫脫就是半截虎爪,劍首末端的虎掌五爪屈張,遠遠望去,彷彿他身後負著一頭張牙舞爪的青銅老虎。
男子策馬緩入,蹄聲喀答,那直挺挺的昂藏虎軀恍如鐵鑄,霎時間竟讓人產生一種“城門變矮”的錯覺,石磚門洞被他巨大的影子塞得滿滿的,彷彿擋住了迎賓門裡的夕陽餘暉。
劫驚雷。
“貫虹紫電”劫驚雷! 若世上從來沒有“神霄雷隱”劫震,這個名字將會是中京最鐵錚錚的男子漢。
緊跟在劫驚雷之後,卻是一名身穿杏黃衫子的少女。
少女約莫土七八歲,眉目清秀,淺褐色的肌膚如琥珀燒融般光細緻,又彷彿是汲飽陽光的豐潤麥谷,身段不同於京城仕女的纖細窈窕,更說不上蜂腰長腿,但行進間挺胸直背,倍顯精神,跨鞍打浪的動作尤其柔軟協調,極富有某種馳過荒原曠野似的旺盛活力。
她體態結實豐滿,模樣卻很文靜:濃眉大眼、鼻樑挺直的相貌雖與劫驚雷依稀彷彿,桀驁不馴的野性卻被線條柔和的粉色唇瓣稀釋殆盡,唇上一抹淡細汗毛,益發襯得唇珠小巧、下頷細圓。
她的長發編成一條烏亮的三股大辮,攏於左胸,也不用什麼髮飾妝點,翻領纏腰的胡服裝扮與商九輕頗有同工之妙,但商九輕英颯逼人,她卻是斯文秀氣。
劫兆知道她是誰。
劫驚雷沒有兒子,只得一個寶貝女兒,少年喪妻后便不曾再娶,身邊從沒有什麼嬖妾侍女,決計不會弄錯。
只是沒想到女大土八變,那個小時候老讓他掀裙扯辮子、愛哭愛生氣的黑丫頭劫蘋,居然出落成了這麼個斯斯文文的大小姐。
他硬著頭皮隨二哥拍馬迎上,只聽劫真“吁”的一聲勒住韁,就著馬背上抱拳拱手:“侄兒劫真,奉父親大人之命,特來迎接叔叔回府!”劫驚雷左手舉起,身後土八虎騎一起停住,動作整齊劃一,人不低頭、馬不搖鬃,晚風中直如泥塑木雕也似,當真是動也不動。
劫驚雷點了點頭,鋼鐵般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偶而瞥見後頭的劫兆,目光陡地一寒:“又是你惹的事?”劫兆從小就怕這個二叔,劫驚雷是綏平府上下、唯一一個敢對七歲大的四少爺飽以老拳的人,那是劫兆平生頭一回挨打,第一次就差點送掉了小命。
劫兆下意識的縮了縮頸子,突然有種張口結舌的窘迫,然而看在劫驚雷眼裡,他的迴避卻不只是心虛怯懦,更似某一種難言的、野獸面對獵人般的獸眼異光,加倍的激起他撲殺對抗的本能。
眼看氣氛已僵,劫真趕緊打圓:“叔叔明鑒。
案情現已明朗,盜珠行兇之人應是魔門的姦邪餘孽,實不王四弟的事,他是被冤枉的。
”劫驚雷哼的一聲,冷道:“諒你也沒殺人的膽!可中京這麼多人,怎的就偏來冤枉你?”劫兆無言以對,抬頭見劫蘋望了自己一眼,眉頭微蹙,也頗有不以為然之色。
劫真微笑頷首:“阿蘋,咱們許久沒見啦!” 劫蘋聞言一笑,杏眼中綻出光芒,卻沒失半點分寸,就著馬背上斂衽施禮:“三哥好。
”守禮合宜,語聲清脆毫不扭捏,果然是一派名門千金的氣度風範;只有在輕咬粉唇的小動作里,才泄漏出一絲少女獨有的羞澀喜悅,雖只一瞬,卻是分外惹憐。
劫真點了點頭,沒敢多看一眼,旋即轉向劫驚雷。
“二叔從觀霞嶺趕赴京城,倉促之間,可是不及帶上人馬?” 劫驚雷冷然道:“另有五百騎駐於城外郵驛。
我入中京,單人孤劍亦無所懼! 若非阿蘋堅持,我連‘飛虎土八騎’都不想帶,看哪個能拿我怎地!“劫蘋皺了皺眉,輕聲道:”阿爹!“頗有責備之意,又像是提醒父親謹言慎行,短短一喚,竟似有無數心思。
劫驚雷哈哈大笑,笑聲震得附近的巡城兵卒紛紛掩耳走避。
豪笑未止,鐵面錚錚的“貫虹紫電”彷彿被打回原形,變成一個既心疼又得意著女兒的老父親,面對愛女的管束全無招架之力,面色舒緩,點頭道:“不提這個。
走!我們路上說。
”一夾馬肚,昂首緩策而行。
劫真縱馬跟上,兩人並駕齊驅,不住交頭接耳。
“飛虎土八騎”未得號令,在原地端立不動,個個面如鐵鑄,睜眼迎風,人馬俱是昂首挺胸、明刀雲甲,分外精神,直把警蹕皇城的駐軍給比了下去;附近的行人遠遠圍觀,俱都讚嘆不已。
劫驚雷與劫真行出土余丈遠,劫兆正想跟上,忽見劫驚雷左手舉起,飛虎土八騎一起策韁,兩兩並轡,魚貫從劫兆馬前橫行過去,頭兩騎還幾乎將他撞倒,彷彿當他是透明一般。
劫兆騎術平平,胯下坐騎又不如飛虎騎的西域名種奔雲驄神駿,陡然間被大隊橫攔,那馬不住扭身跳蹄,要過又不敢過,轉得兩圈,漸漸暈亂起來。
他手忙腳亂,口裡吁吁亂叫,馬匹卻不聽話;驀地橫里伸來一隻窄袖小手,用力攢住馬韁,拉著馬嚼子固定不動,口裡“得得”幾聲,馬匹居然就平靜了下來。
劫兆一揮額汗,抬見劫蘋秀氣的臉上帶著一絲同情憐憫,感激的話到了嘴邊便出不了口,只是沖她點了點頭,徑自拍馬追趕。
劫蘋輕嘆一聲,與他並駕而行。
她馬術極精,不唯姿態輕盈優雅,控韁更是如身使臂,劫兆不知不覺間被她所引導,兩人從飛虎土八騎當中穿行而過,兩列長隊應聲兩分,讓她倆回到隊前,煞是好看,彷彿已為此刻練過了千百回。
中京人哪裡見過如此精巧的馬隊表演?頓時彩聲如雷,沿街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