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音琪坐進副駕駛位的時候還在哭。
該做什麼她腦子裡其實很清楚,只不過控不住淚水而已。
年久失修的水龍頭被某人硬掰,還給掰壞了。
這下可好,水珠子滴滴答答的一直落不停。
韓哲也有點苦惱,他不大會處理這樣的情況。
他把一整盒紙巾都放谷音琪大腿上,再次低聲安慰她:“別哭了,阿嫲不會有事,但你再這麼哭下去,明天眼睛會變得很腫。”
“很腫又怎麼樣,如果我哭瞎了那也是你害的……我本來、嗝、往下壓一壓就沒事了,你非讓我哭。”
谷音琪哭到都打嗝了,她抽出紙巾擤鼻涕,鼻尖已經紅通通,還不忘催促韓哲,“別管我了,等它想停就自然會停的,你快開車呀!”
韓哲扣好安全帶,趕緊一腳油門踩下去。
那個定位app不像專業地圖app那麼精準,奶奶的定位偶爾會有變動,但還算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游移,離民宿不算太遠,從韓哲家開過去車程約莫二十分鐘多點。
時間還很早,路況良好,韓哲平時開車極守規矩,車速會比規定的再慢一點,如今開得跟規定速度一樣,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谷音琪不催他,低著頭,時刻留意地圖上的小紅點有沒有變了位置,一有淚水濺濕屏幕,就立刻被她粗魯擦去。
“會不會是這定位鞋壞了呀?怎麼現在的定位一動不動的……還是說阿嫲把鞋子脫掉了?應該不會吧……”
她像在自問自答。
韓哲安慰道:“不會的,可能是老太太走累了,找個地方休息。”
話音剛落,谷音琪手機響起。
是個滬市的手機號碼。
她心臟砰砰跳,趕緊接起:“你好!請問是哪位?”
“喂!你是沉大妹家屬嗎?”對方是個嗓門很大的男人。
“……對!對的!我是沉大妹的孫女!”
谷音琪瞪大淚眼看向韓哲,韓哲示意她開擴音。
男人咕噥了幾句“哎媽呀終於打通了”,接著直接明了地說,老太太現在在他店裡,讓她趕緊來接人。
谷音琪立刻問他具體地址,並把手機遞高到韓哲耳邊,好讓他聽清楚地址。
男人報了路名和門牌號,說他的店是一家沙縣小吃。
韓哲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路線,對男人說:“謝謝您,我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大約十分鐘后就能到您那。我能不能問一下,老太太現在情況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地方受傷?”
男人身處的環境有些嘈雜,不停有美團接單的提示音冒出。
他聲音更大了點,“具體的情況等你們來了之後再說吧,我這會店裡來單了,我得先忙,老太太沒受傷,有我媳婦看著,你們放心吧,人趕緊來就行啦。”
谷音琪收回手機,對著空氣連連頜首,激動道謝:“大哥謝謝您!我們很快就到!麻煩您讓奶奶別亂跑,給你們添麻煩了,謝謝謝謝!”
“嗐,小事兒。”
谷音琪沒忘要跟紀瑩說一聲,剛才哭得停不下來的女孩,要鼓起勁去安慰另一個哭得停不下來的女孩。
韓哲暗暗喘了口氣。
總算是不再掉眼淚了。
韓哲預估的時間比導航還准,還很好運地找到一個臨停車位。
找到那家沙縣小吃,一進門,谷音琪就看到坐在收銀台旁邊桌子的沉大妹,老太太正低頭舀著小餛飩吃。
一聲“阿嫲”還沒來得及叫,一個女人已經迎上來問他們要吃什麼。
谷音琪忙指著沉大妹,“您好,這是我奶奶!我來接她的!”
聽見孫女聲音的沉大妹終於抬起頭,瓷勺“噹啷”一聲掉碗里了。
“琪琪!”
見老太太眼裡一片紅,谷音琪就知道她肯定哭過。
谷音琪心裡也不好受,趕緊坐到沉大妹身邊,先摸摸她額頭,再揉揉她手肘關節和膝蓋。
“阿嫲你出門怎麼可以忘帶手機嘛,我和阿瑩都嚇死了!有沒有哪裡感到不舒服?頭痛,胸悶,這些有沒有?還有你怎麼穿這麼少啊,我給你買的羽絨怎麼沒穿?”
“我忘了……剛才是有一點冷,還有腹肚餓……”
沉大妹指向中年婦女,通紅雙眼裡充滿感激之情,“還好遇上個好心腸的頭家娘,我說我沒帶錢,她還是給我煮了一大碗公扁食。”
許是有那半碗餛飩落肚,沉大妹目前情緒穩定不少,慢慢跟谷音琪說她早上的經歷。
沉大妹早起后見空氣不錯,就想去樓下散散步逛兩圈——像她在鷺城時那樣。
結果走著走著她就記不得回去的路了,身上沒帶錢也沒帶手機,她那會兒已經意識到自己記性不行。
谷音琪讓她背起來的手機號碼,她很努力地才記起那串數字。
就是最後一個數字有些模糊,不太確定。
沉大妹想向路人借電話,但她不太會說普通話,多數路人都因為聽不懂她的口音而匆匆離開。
沙縣老闆娘坐了下來,接著敘述:“我見你阿嫲在我店門口來來回回走,人都哭了,我就趕緊過去問問怎麼回事,還好我聽得懂閩語。”
老闆娘說她年輕時在閩省打過工,會聽少許當地方言。
從后廚走出來的老闆這時也插上嘴。
“你那的手機號碼啊老太太就差最後一個數字不確定,我給她從‘1’開始試,打了好幾個,不是沒人接就是被人誤以為是詐騙電話。最好笑的是,有個還跟我嘮上了,嘮了好半天,才罵我騙子不得好死,哎喲喂可把我氣的……”
老闆娘見丈夫把話題扯遠了,剜他一眼,接過話繼續說:“最後才打到你那,還好,老太太記的前面數字都對,但凡錯一個,我們也得報警了。”
谷音琪給夫婦兩人不停鞠躬道謝,還想給他們發紅包。
對方堅決不收,她心裡過意不去,便在店裡點了叄份餛飩拌面和鷓鴣湯,還要了仨茶葉蛋。
告別好心的沙縣夫婦,谷音琪攙著奶奶走到馬路邊,對另一個“好心人”韓哲細聲道謝:“給你添麻煩了,我和奶奶慢慢走回去就行,這裡離公寓不遠。”
她把其中一份早餐遞給韓哲,“早上你什麼都還沒吃,回去后如果困就先吃了,再睡一會。”
沉大妹從剛才就留意到這後生仔,拉了拉孫女的袖子問:“琪,這是誰?”
沒等谷音琪開口,韓哲直接回答老太太:“阿嫲,我是阿琪的朋友,你叫我阿哲就好。”
老太太身高不高,他微微彎著腰。
韓哲用的竟是閩語,雖然發音很生澀,但意思表達準確。
谷音琪難免驚訝,“你怎麼會說閩語?”
“皮毛而已,只會簡單的句式和部分比較有辨識度的單詞,太複雜的不會。”
很快,谷音琪想到他之前那一段感情。
壓下心裡淡淡的酸意,她跟沉大妹說:“阿嫲,我們慢慢走回去吧,阿瑩還在‘酒店’里哭。”
沉大妹點頭說“好”,又跟後生仔阿哲說“多謝”、“下次有空來家裡坐”。
韓哲看出谷音琪想要跟奶奶說些話,這裡也確實離公寓挺近,便沒有堅持送她們回去。
他先跟奶奶道別,再跟谷音琪交代道:“你回到民宿了給我發條信息,然後晚上我來接你們去機場?”
——谷音琪買的是今晚的機票回鷺城。
谷音琪搖搖頭,踮腳湊近他耳邊解釋:“阿嫲坐小轎車會頭暈得厲害,我們搭地鐵就好,反正去虹橋很近的。”
韓哲不勉強她,“行,那等會微信上聊,你困的話也回去休息一會。”
“好,你別開太快啊,路上小心。”
女孩乖巧時是真的好乖,韓哲忍住想要拍拍她腦袋的衝動,再跟沉大妹說了聲“阿嫲再見”,才轉身離開。
沉大妹被谷音琪牽著往公寓方向走。
她對突然失去記憶的情況有太多想問谷音琪的話,她也大概能猜到孫女為什麼這個月總帶她去醫院做檢查,但現在她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問清楚——她得搞明白這年輕男子是誰。
她迫不及待地問:“琪琪,你老實跟我講,這後生仔是你男朋友嗎?”
谷音琪就猜到老人肯定會問這事,趕緊擺手回答:“哎呀,不是的,就是普通朋友而已。”
沉大妹當然不相信,“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會陪你出來找阿嫲?”
“那他是滬市人,本地通啊,剛才阿瑩打來好緊張,我也亂了套,就趕緊打電話給他,問他能不能幫忙。”
摸到老人的手有點冷,谷音琪揣它進溫暖兜里,繼續跟奶奶誇他,“他人特別好,立刻就答應了,而且他住的地方離這裡很近,一下子就到了。”
一涉及孫女的感情事,沉大妹快把心裡頭的驚魂未定全拋到腦後。
她在大衣袋子里捏了捏孫女的手指,語氣篤定地說:“琪,這後生仔人好是肯定的,但阿嫲覺得,他肯定對你有些意思的。”
谷音琪猛地睜圓了眼,立刻否認:“阿嫲你在說什麼!朋友,就是朋友!”
“好啦好啦,你們後生現在都喜歡這樣講,阿嫲知影啦。”
說是這樣說,沉大妹陸續問著谷音琪“阿哲”的資料,多少歲了,家裡有無兄弟姐妹,做什麼工作,兩人認識多久了。
還好紀瑩這時候來電話,谷音琪才不用又編謊話騙老人。
輪到阿嫲去安慰還在抽泣的女孩,谷音琪牽著她繼續往前走。
滬市的早晨比鷺城清冷許多,朝著空中輕輕呵一口氣,水母狀的成團白煙立刻往上飄。
回想起剛才時間不算長的那個擁抱,便有暖意從谷音琪身體深處一點點湧出來。
源源不絕,如細水長流。
這樣的溫柔誰能抵擋得住?
谷音琪簡直就想立刻舉雙手投降。
她有些後悔昨天生日許願過分貪心,神明肯定覺得她不誠心,所以不樂意實現她的願望。
由奢入儉難,這句話對她而言不僅僅指的金錢方面,也指著感情方面。
所以她一直時刻警惕,不要迷失了方向。
可谷音琪覺得自己如今就是那些游在海里的小管,瞧見海面上亮起光,就開始不受控地往光明處游去。
明明知道跳出安全區,就有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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