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一抹青如畫 - 熾焰

“高老師說,我的成績,可以考中央美院的。”他鼓起全部的勇氣說道:“一樣是一流院校,不會給家裡抹黑丟人的。”
哐——
白瓷茶杯砸在桌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茶水四濺,一片碎瓷飛過他的側臉,劃開一道殷紅的血線。
“陸斯年!”父親暴怒道,“畫畫算是個什麼不入流的東西,你當個事情在這裡說?!”
不入流的東西。
他的白襯衣上還有下午畫畫時沾上的顏色,多麼諷刺。
陸斯年僵在那裡,不能動彈。
十歲那一年的爭吵忽然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只是眼前這個父親,比那個時候,還要不近人情。
他想說些什麼,然而過往讓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應下吧,他想,除了退讓,他還能怎麼樣呢?
然而他聽見自己大聲說:“我喜歡畫畫!我要考美院!我不想留在軍區,我不想當軍人!”
啪——
父親手掌憤怒地拍上桌子,厚重的硬木發出駭人的巨響,彷彿下一秒那張紫檀茶桌就要在他手下四分五裂。
”陸斯年!老子辛辛苦苦拿命拼到今天,就為了你去當個畫畫的?你他媽對得起你老子的血汗嗎?!你對得起這個家嗎?對得起你爺爺奶奶還有你媽嗎?我們白養你這麼大了!”他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著,“你給我跪下!”
陸斯年梗著脖子與父親對視著,一動不動。
一滴殷紅的血珠從他臉上的傷口中冒出來,凝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明顯。
他的母親不安的動了動身子,猶猶豫豫地勸了一句:“老陸啊…”
“尙小蘭!我訓兒子你不要插嘴!”陸錦城轉頭吼了一句,忽而冷笑了一聲,又平靜了,“你現在去他的房間,把他的那些畫都給我搜出來。”
陸斯年咻地起身,厲聲道:“媽!你別動我東西!”
“勤務兵!”陸錦城大喝一聲,四個年輕士兵踏著碎步衝進客廳,軍靴在實木地板上發出暴雨般密集地聲音。
陸斯年立刻被圍在中間。
“滾開!”
平時文質彬彬的他,在這一刻爆發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壓迫感,抬手猛力
一推。
眼前的士兵被他推得一個趔趄,讓開了一道縫隙。陸斯年立刻用手臂一格,疾步衝出去想要攔住母親遠去的身影。
“要你們來幹嗎的?我的兒子就不敢動手?”陸錦城喝道,“給我按住了!”
陸斯年臉色劇變,驟然轉身,眼底浮現出令人膽寒的狠色,“滾開——”
客廳里冰冷的燈光勾勒出少年側身輪廓,從肩背到后腰如同一把利劍。
軍區長大的男孩子,即使文雅如陸斯年,也沒有一個不會打架的。
從小被迫進行的格鬥訓練,在這一天,催不及防地迎來了考核。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以至於凝固,少年高挑勁瘦的身形在四個士兵間騰挪反轉,一拳猛地搗在身前一人的側腰,另一手順勢卡住了他的喉嚨,猛地把人按在地上。
軍綠色的身影轟然倒地,“嘭——”地發出結結實實地悶響。
陸斯年跨過這人的身體,繼續向前衝過去,卻不妨被端著一個鐵桶的幫傭李阿姨擋住了去路。
良好的教養叫他下意識的收手,立刻被身後湧上來的士兵死死按住。
記憶從這裡開始破碎,有肩胛和手臂被人扭住的劇痛,有想要毀掉整個世界的憤怒,還有一盆火。
李阿姨把鐵桶放在地上,拿起一張報紙點燃,丟進桶里。
熾焰在鐵桶里翻滾,周圍的溫度陡然上升,金色的火星四濺。
陸斯年被反剪著手臂按著,單膝跪地,掙扎不休。短髮被汗浸濕了,順著鬢角滾落在線條流暢的下頜線上。
母親絳紅色的裙擺從二樓走下來,停在他眼前,上頭還殘留著剛才茶杯里飛濺出來的水跡,像是幾滴淚,又像是一抹血。
素白的手腕上戴著水頭十足的玉鐲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滅。
陸斯年看著她手裡捏著厚厚地一摞紙,一張接著一張,落在火焰里。
“別燒——”他發出絕望的嘶喊,渾身發抖,胸膛劇烈起伏。
一角藍盈盈的天空被火舌吞沒了。
“別燒——”
接著是一池碧水。
“別燒——”
還有時雨和松墨在窗邊對坐的側影。
帶著金邊的灰燼飄起來,隨著火星四散,熱浪灼燒著他面上的皮膚。
陸斯年幾近瘋狂的掙扎,被扭住的手臂關節發出令人牙齒髮酸的咯咯聲。
咔喇——
押著他的勤務兵慌忙鬆開手,卻見他的右臂以不可能的形態扭曲著,軟軟地垂在身側。
火光映著少年混著血淚狼狽不堪的面孔,無知無覺地燃燒著,吞噬著他心裡最後的希望。
*
記憶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模糊。
陸斯年記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像是被一些東西層層包裹著,壓在他的心口,麻木了他的知覺。
他不再畫畫了。
對繪畫的渴望,總是伴隨著火焰和劇痛,叫他不敢觸碰。
嚴重的時候,只要看著一張白紙,他都彷彿觸電一樣縮回手。
養傷,休息,回學校。
上學,放學,吃飯,睡覺,他活得像是一具完美的行屍走肉,努力扮演著正常。
不想說話,也不想動,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提得起興緻,對生活也沒有任何期待。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灰濛濛的,像隔著一層霧氣。
心頭有一個巨大的黑洞總也填不滿,甚至一點點的擴大,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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