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海之遙 - 第四章 咱們喝一杯去(1)

***咱們喝一杯
貝爾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身處寬闊的、僅有兩位職員的郵件處理所很是冷清,好似稍微呼吸得用力一些都能敲出迴音。
不遠處站於牆面深櫃前的好友面色冰冷,低氣壓已經維持足足一個月有餘。他不理解該生氣的人分明應該是自己才對,但對方的神情實在很恐怖,貝爾當時見狀已經嚇得腿軟,哪還有勇氣跟他抱怨被放鴿子的事。
只是心中也不免奇怪,隔日進到城堡時人就睡在辦公所的地板,好似整夜未曾離去,再想到滯留的責罰,自己更是代為簽退的事主之一,於是兩人心照不宣各自埋頭苦幹,連日來提心弔膽,見無人上門追究才敢鬆懈下來。
他本來還擔心類似的情況再度發生,然而緊接著彌雅比起自己還要準時往返,下了工就躲回家,即便他想攀談邀約喝個小酒什麼的,人斜眼睨來,他自個兒也不知為何感到心虛,摸摸鼻子都不敢再提。
那晚也許發生某件糟糕的事,聯結彌雅當時要給主管送信的說法,隔日鐵青的臉色和異常虛弱的模樣,事態絕不單純,說不定是被人欺負了。
一想到腦滿腸肥的中年主管淫笑對著雅彌伸手的場景,貝爾氣壞了,偏偏不好再戳痛好友脆弱的傷疤,只好暗自隱忍下來,之後只要有需要額外交遞的信件也都自告奮勇,決心不再讓他受到傷害;另一邊更是對那位主管不假辭色,對方雖然不懂突然把少爺脾氣發得橫衝直撞的貝爾為何針對過來,又不能正面得罪,躲躲閃閃的姿態更因此把罪狀定死。
誤會結下樑子,可憐的主管與氣急敗壞的貝爾還有幾場好戲待打。
另一方面,表面上一絲不苟分類手邊的信件,黑髮男人半掀眼皮,看也不看作賊似的同事,對方倒楣撞到刀口上,他也無心遷怒,浸泡在如同黑水般的思緒間,如何都提不起勁來。
他終究觸犯到自己的底限,以為足夠自製可以掌控一切,又在莫名的時間點狠狠踢到鐵板,痛得心不在焉,努力想要爬上岸,又無數次掉落回去。
只好沉回那股又臟又腥臭的黑水之中。
不知不覺,一天又到了末尾。
「彌雅……」貝爾近前時神情難掩憂心,彷彿再也看不下去,即便再被冷眼相對也要關心摯友的心意,被人看在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征征。
曾經周遭圍繞更多類似的細語溫聲,僅需一點神情變化就能得來或驚或懼的適切回應,人們就像藏了無數頂表情面具機靈替換,因為他是帝王,不論懼於報復或者卑躬討好,每一張面具底下都佈滿噁心蛆蟲,蠕動孵化之前難以瞧出其中面目。
他無法相信任何人,他們總是如同蒼蠅般嗡嗡飛舞,妄圖趁隙從這塊蛋糕上咬取一口甜美奶油。
如今無須再為此困擾,王者已逝,敗部復活的人眾再度列隊飛往下一塊甜糕上頭,他大可肆意地嘻笑怒罵,也不必再苦於面對無盡的虛偽應答。如果他是個瘋子,也該是被這座沉淪眾罪的極惡世道給狼狽逼瘋。
羅桑家族受到提拔,地位不再同以往卑下,即便是邊疆的郵務所也能不時見到其他低階的貴族官員主動前來示好;貝爾.羅桑身為當代二公子,長久以來受到其兄恢弘的陰影遮蔽,飽受家人比較及忽略,即便對此感到自卑與委屈,卻從來不曾怨怪自己的家人與唯一兄長。貝爾大概是天生粗神經的那類,還有個貼心的童年玩伴傾聽苦水,其兄撒肯也適時予以溫柔灌溉,最終把人養成缺乏虛榮野心,又對己身具有自知之明的傻瓜。
這樣的人前生哪可能近到身邊,如狼似虎的宮廷遠在外緣就足以把人撕成碎片,能深入中心尚且保留純真心地,凱拉曾只見過一人,卻還是親手把人染黑,后又因厭倦扔得粗暴決絕。
真好啊,能不懷具其他目的、單純誠懇地只為朋友情緒低落而真切關懷,雖然不免因對方投注錯人這點感到些微抱歉,凱拉仍是對原身──彌雅.望──生出欣羨之情。
明明現在已經屬於自己,他依然為此惶惑不已,對於侵佔他人的軀殼未生絲毫罪惡,但是也無法面對彌雅所經歷的過往,無論是家族或者友人,責任或者熱切都將落在虛假之中。
但是要怎麼拒絕呢?家族的責任麻煩尚未接觸,其友人的真誠熱切又讓他捨不得拒絕。
「咱們喝一杯去。」
「咦?可、可是……」傻傢伙驚訝又困擾的模樣仍然令人發笑。
「不想去?」
「當然想,不對、我們今天就去,把酒言歡無所不談。」語罷又興奮起來,似乎為他決意振作感到欣喜。時機錯過不再,即便本來有約,臨時推遲雖然可惜,不過對方應該能夠諒解。
或者一同相邀也不錯?反正彌雅與他不都一起喝過酒了?兄長想必不會介意自己這裡多一人加入,請他結束那邊的家宴派對后再來酒館集合,如此一來就算有私人間的談話都不用擔心給人偷聽。
貝爾顯然心情非常好,哼著走調的口哨,把與他同路的黑髮友人吵得有些後悔。
稍晚各自在家用過晚餐的兩人又一次見面,佇立在昏黃道路旁的小酒館並非使人感到溫馨的甜蜜的家,站在外頭就能從陳舊的磚牆縫隙中穿透簡陋內部,牆角泥濘一片不知是稍早下雨或者前人的嘔吐物痕跡,酸腐的刺鼻氣味就這麼沖向兩人。
帝國實施高額稅制已久,人們苦於無法負擔龐大稅金,逃避之餘也就自暴自棄地花盡所得工錢,只等著繳不出納稅而被關押大牢或者被迫償還勞役,抱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醉后失態也不時對那不公平的制度破口大罵。
人們窮苦的社會與貴族圈就是兩個世界,衣杉襤褸的病弱乞丐倒死路邊隨處可見,稍有點錢的人家莫不都是隨身帶著保鑣護衛才敢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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