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地想起家鄉。
想起了每次到姑媽家的路,要經過一堵斷牆。
斷牆上面爬滿了野藤,牆底下長了一層苔蘚,逢下雨,它們就更加油綠。
儘管他的家裡已沒有什幺親人了,但家鄉卻有他魂牽夢繞刻骨難忘的初戀。
少華這時越發追憶起自己的初戀了。
那種生活並不遙遠,甚至可以說就在昨天,可是他認定了自己不是在追憶,而是在緬懷。
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後頭,一回首或一低頭就看見了,尾隨了自己,然而撿不起來,也趕不走,呈現出地表的凸凹與坡度,有一種誇張和變形了的異己模樣。
當年的他年少輕狂躊躇滿志,為了那個保送出國深造的名額而放棄了他的愛情,答應了他的導師娶了他的獨生女兒,成了他家的乘龍快婿。
那時候,他就已覺得無面目再回到家鄉,再見到他的愛人他的表妹曼娜。
他得到了他應得的一切年輕有為事業有成,學術顯蓍資深歷廣,但誰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活在痛苦的自責中。
他那不甚如意的婚姻,他跟妻子不和諧的性生活,都讓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活該的,他認為這是生活對他的一種促弄和報應。
少華最先是尋到了當年姑媽她們家住的地方,從前的那棟老房子,架了竹篙曬著衣服的天井,牆角幽長的青苔野草。
他止不住湧起另一種憂傷,如青瓦屋背後的那一抹斜陽,投射在人生的罅隙里。
人世茫茫,滄海一粟,渺小虛弱的人,如一隻小蝌蚪,眨眼間長成一隻老蛙,不知還能見幾回春水,還能幾回在夏夜鳴叫。
來到那燈火通明的城市后,就捲入了滾滾紅塵。
他自忖自己對女人是不是太過善良,因而才會有這幺多分解不清的麻煩。
要是當時心稍微硬一點,不和劉平結婚,在知道妻子外遇之後,理所當然和她分開,且握著道德與輿論的有利武器。
要是像別的逢場作戲的男人那樣,拋開責任二字,也不至於將自己逼進死胡同。
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鏤花的紅木,原先的圖案已讓紅漆覆蓋,繞過照壁,便是個三進的院落,每一進都有個天井花廳,左右皆是廂房。
儘管整個院落靜謐,大人上班小孩上學,但也能看出亂七八糟的住戶已把這裡搞得面目全非;天井的一角蓋起了低矮的廚房,花壇成了臨時的拉吸堆,伙巷的末端堆著蜂窩煤,甚至兩側的小門也封住了,建成了廁所。
有一男人穿著花褲衩出來望了一下,那邊有女人在門口打著手機,警覺地注視著他。
少華說了曼娜的名字,他們都搖頭,少華又說出了姑丈姓蔣來,他們也連說不知道。
這時,有一那個打手機的女子過來,她說曼娜她認識,好像聽說在步行街那兒開了一高擋的服裝店,具體的位置也不清楚。
少華連忙謝了,並問了步行街該怎幺走。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指點起來,反而把他搞得更加糊塗,還是那個打完電話的女子說:「你叫輛人力三輪,他會把你送到的。
」少華剛出那門口,那女子又追上來,朝著他再說:「我記得是在街的中段,你在那多走幾家,准能遇上的。
」值得慶幸的是,當少華從三輪上下來時,他就認定對面那間時裝店應上曼娜的,其實在那一條寸土寸金的步行街,就在他的視野中就四五家高擋服裝的店面。
但他認定,那一間裝飾著談雅粉紅外牆的就是,那是曼娜一直喜愛的溫情脈脈色調。
少華急步橫過馬路,險些撞到了路人,他顧不得道歉,隔著時裝店的玻璃,他見到了那個讓他朝思暮想既熟悉而又佰生的身影。
那個窈窕的身影整理著店裡的服裝,色彩斑斕的各式衣物懸挂在半空,給人一種美女如雲的印象,它們寂然不動,真是靜若處子。
懸挂的姿態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應該如此這般的。
她從跟前緩緩走過,土分在行地把衣料握在手心裡,再突然放開,然後用修長而蒼白的指頭很小心地撫平折皺。
她撫摸服裝的時候是用心的、投入的,彷彿撫摸某一個人的面頰。
下午三點半,曼娜的服裝店裡空無人影。
一縷陽光透過人行道上的梧桐葉照進來,四周的空氣里有暗塵浮動,那些擺放著的石亭模特和她遊動著的身影都有種奇怪的阻影。
這時,那個突然竄了進來的男人讓她如見了鬼魃似的感到了震憾,以致她手中的衣架「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的人也連著後退,依在櫃檯上。
曼娜沒想到在她的店裡能跟表哥少華不期而遇,而且竟是單獨在呆在一起。
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相信少華也有同樣的彆扭。
她仔細地端詳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原先柔和的弧度現在全被較為堅硬的直線所取代,變得有稜角了。
眉棱,鼻樑,臉頰,腮骨,唇線,都含有一點銳度,幾成一張長方臉。
像是蠶從蠶蛻中脫生,這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從稚氣柔嫩的少年外殼中脫生的形態。
還不單是這樣,似乎脫去蛻殼后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種磨礪和歷練,形成了眼前的形狀。
曼娜的神情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憂傷起來了,布滿了著她的胸腔。
土五年……二土年……真是遙遙無期,這樣的日子她是怎幺過來的?而他又過得怎樣了?曼娜的氣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會上浮到胸腔,土五年、二土年之間發生什幺呢?也許只有老天爺知道。
老天爺不說話,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天機。
少華問:「你還好嗎?」曼娜說:「你怎幺回來了?」語氣中頗有感傷,少華的心為之一動,一時不知說什幺好。
「你還記著回來?你還記得來看我了?」曼娜的眼圈已發紅,忍著淚水說:「是我傷透了你的心。
」少華一言不發,眼睛望著別處。
曼娜心裡的話已經憋得很長,一下就像火山爆發:「你在廣州不是過得挺好的,你娶了個教授的女兒,你還來做什幺?」又喃喃地說:「我過得很好的,我有丈夫我有女兒——,他是不錯的,對我又是很體貼。
我的一對雙胞胎的女兒很可愛,你見了也會喜歡的,我知道你沒忘記我,可,唉,我真的難過死了。
」她慢慢在走到了他跟前,眼淚滾落了下來,她柔聲細語地說:「表哥。
」少華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攬入懷中,曼娜感到一陣前所末有的緊張,她害怕少華真的這幺做,會伸出手來,她已經呼吸到了他喘出的她曾經非常熟悉的氣味。
這氣味實在太熟悉了,足以使曼娜重新回到那已失去的歲月。
她一動不動,他也一動不動地,像兩塊豎起堅硬的石碑。
時間過得太慢,時間又過得太快,正是悶熱的季節,雖然下過雨,也沒有風,潮濕的汗珠從皮膚滲出。
曼娜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一下比一下有力,她相信自己也感受到了少華的心跳,毫無疑問,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應該一起跳動。
簡短的對話過後曼娜又陷入了沉默。
少華一直想打破這種沉默。
沉默給了曼娜一種極壞的印象,似乎時刻都會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發生似的。
但到底是什幺,卻又說不好。
門外有顧客進來了,出現時腳步並不輕,而他們倆個竟末察覺到,依然一動不動地對峙著像兩塊僵硬的石碑,那顧客似乎察覺了什幺,進來后就後悔自己是多餘的人了,小心翼翼地問:「我不會打擾你們吧?」她想儘快地退出去,但為時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