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心這夜本就十分擔憂,夜裡風吹得紗窗呼呼作響,他迷迷糊糊醒來,見外頭一片白茫茫,想起鏡頑就心頭一驚,立刻衝進佛殿外。
而鏡頑已倒在地里許久,渾身冰涼,雲心驚惶地大叫,引來幾個師弟將鏡頑搬回寢屋,又命人速去燒熱水熬藥。
慧定也被驚動,一瞧他向來愛護有加的弟子慘白著臉,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也是心頭一震,差點暈過去。
“師父!”雲心上前扶住慧定。
“不用管為師,先照顧鏡頑罷。”慧定搖搖頭,十分疲憊,他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待鏡頑醒來告訴他,為師准了,由他去罷。”那蒼老的聲音落下,帶著無盡的倦意與心痛。
很冷,但凝心還在等他。鏡頑發了高熱,燒得昏昏沉沉,恍然還以為自己跪在殿外,在冰天雪地中求師父允准。他好似知道自己體力不支,但念著凝心,始終不肯倒下。
“求師父允准。”即便在睡夢中,他仍固執地請求。
雲心看著他燒得糊糊糊塗還念著下山的模樣,心頭也是百感交集。
一整夜雲心都在照顧他,直到那高熱退下才鬆了口氣去歇息。
鏡頑醒來之時已過正午,他身體僵硬,但開口便問道:“師兄,師父允了嗎?”
雲心被他吵醒,無奈道:“師父允了,你昨日發了高熱先好好休息罷。”
鏡頑一聽,立刻掀被而起,一邊拿起他的劍說道:“勞師兄掛心,我已經好了,現在就去拜別師父。”
“哎!”鏡頑!”雲心想要攔他,鏡頑卻已搖搖晃晃跑了出去。
“師父,弟子不肖,這便下山了,望師父保重身體。”慧定不願見他,緊閉房門,鏡頑只得在門外開口,重重磕了叄個響頭。
他起身決絕離去,慧定在門內看他單薄的身影,深深一嘆。
鏡頑頭還有些暈,但仍強撐著下了山,來到了全寶錢莊門前。
全寶錢莊不僅僅是錢莊,暗地裡還做些了不得的交易,以物易物最是尋常。
全寶錢莊的莊主性情古怪,最好寶劍,私下便命人見了寶劍即去詢問再高價收入。
鏡頑的週遮劍是把寶劍,銀光閃閃,劍身利落,削鐵如泥,全寶錢莊的人已盯上過很久,問詢過無數次皆被其拒。
鏡頑對全寶錢莊早有印象,此刻便持劍進了店中,開口道:“貧僧來做交易,用這把劍。”
掌柜的早就認得這把劍,連忙問道:“小師父您確定?”
“確定。”鏡頑點頭。
“那勞煩您跟我來,這個交易須得我們閣主親自過手。”掌柜客氣地伸手邀他進內閣,鏡頑緩緩跟上。
內閣里有暗室,倒是富麗堂皇,掌柜的差人去請閣主,不一會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便走了出來,大喇喇地居於主位。
“你來做交易?”閣主見是一位僧人倒是來了點興趣:“出家人持劍?”
鏡頑從劍鞘里抽出週遮劍,那寶劍鋒利,似劃開空氣,錚然作響,寒光凜凜。閣主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目光牢牢被這柄寶劍所吸引。
“是,此劍名為週遮。”妙鏡頑從容道。
“好劍,妙!”閣主甚為滿意,難怪手下一直為他追尋這把劍,確是名劍:“你想要什麼。”
“白銀一萬五千兩。”鏡頑開了價。
對於全寶錢莊來說一萬五千兩倒也不算天價,閣主挑了挑眉:“雖說這把劍確是妙極,可你一個出家人為何要這麼多錢?”
“貧僧自有用處。”鏡頑卻不答。
“好,我這兒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僅僅是要劍,我是要劍的主人親自將這把劍在我眼前折斷,那麼交易才達成。我喜歡看名劍折斷,很有意思不是嗎?”那閣主古怪地笑了,笑聲嘶啞,陰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將劍折斷,這一萬五千兩便歸你了。你可還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隨從抬來數個木箱一併打開,赫然是一萬五千兩白銀。
鏡頑有些怔忡,他知道一萬五千兩是個天價,但並不知道一萬五千兩是這麼的多,他看了看擺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週遮。
對於持劍之人,劍與性命無異。這把劍自他出生時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許是父母留的遺物。師父如何勸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著此劍修行,其實分外愛惜。
他以為典當不過是將此劍易主,沒想到是要親自折斷。鏡頑本就蒼白的臉色現下更為白了幾分。
他長久地凝視這把劍,再度愛惜地輕觸了觸,便抬頭果斷道:“可以。”
閣主笑了:“那麼現下便折斷罷。”
鏡頑低頭,左手撫上劍身緩緩收緊,劍刃鋒利,他手心剎那便湧出血色。他不斷收緊左手,右手執劍,閉眼一用力將劍決然折斷。
刺耳的劍鳴聲響起,鏡頑頭痛欲裂,閣主大笑不止,連連嘆道:“好!好!果然是寶劍,折斷的聲音甚為動聽。斷劍留下,這些銀兩歸你了。”
有僕人迅速上前,從他手中接過和著血色的斷劍。鏡頑最後看一眼那把長劍,斷了的劍好似失去所有鋒利,如同朽木一般死寂。
他終於放下了那把劍,以這樣未曾設想的方式。
鏡頑的左手鮮血淋漓,隱隱顫抖,仍舊守禮地彎腰道了謝。
“這麼多銀兩,你一個人也拿不走,我差人送你罷。”閣主實在好奇,到底是何事要一個連拒多次的出家人今日一把折斷自己的用劍來換取錢財。
鏡頑也不推脫:“多謝閣主。”
僕人們便抬著箱子跟在他身後,他先請僕人們將這些抬進暖花閣內院,潦草地扯了塊帕子將手纏上便去請鸞娘。
聽人來通報那和尚又來了,鸞娘無奈地下來,想著這次必要把話說清楚,不拿出一萬五千兩是帶不走凝心。
可她到了內院,看了看周遭擺的滿滿當當的數箱白銀,也還是愣住了。
她這些年風風雨雨什麼場面沒見過,但這和尚帶著這麼多銀兩來青樓的場面她委實沒見過,她驚疑不定:“小師父,你這是?”
“按暖花閣規矩,若在花會之前,出叄倍的價錢便可買斷魁首。貧僧來此替凝心贖身。”他冷靜地答道,鸞娘驚訝不已,居然真的是來替凝心贖身的。
出於習慣,她仔仔細細地查看了銀兩,確是真金白銀,她簡直不可置信:“小師父,你這是從哪兒來的錢?”
鏡頑以為她是擔心此錢來路不明便輕聲解釋道:“這些銀兩都是貧僧從正途得來的,施主不必擔心。”
她不擔心,她慣會看人,瞧得出眼前這和尚是個面冷心熱的。她只是想不通,暖花閣立此規矩已久,但從未有人踐行。現下卻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她眼前,這天下倒真有痴情人花了天價來為心上人贖身,而那痴情人竟還是一個和尚。
她不過是為了打發他才說的,根本沒想過他真的痴情至此。
“小師父,你可決定了?這可是一萬五千兩,一旦交出,可就不予退還了。”鸞娘合上木箱,走上前提醒道。
“是,請將凝心的身契予貧僧罷。”鏡頑倒是斬釘截鐵。
“好!爽快。”鸞娘轉身便去暗閣里取了那鎖上的身契,她下樓時見那僧人面色蒼白,仍舊靜靜站著,十分耐心,又想到凝心的賭局,一時之間竟有些不忍。
但她始終是看著凝心長大的,前頭便是康庄大道,她沒理由壞了凝心的好事。
“小師父,給。”她還是掛上了招牌的殷勤笑容,看那僧人珍重地收下那身契,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滿意地合上。
他拿著那身契緩步走到一旁的銀燭前,毫不猶豫地借火點燃了那紙身契。
“小師父!”鸞娘驚呼出聲:“你這是何意?”
那紙在火燭里一點點化為灰燼,殘餘的火星翻湧,不慎燒紅了鏡頑的指尖,銀燭花晃,映照他的容顏,那僧人只是含笑望著那灰燼,低聲道:“從此她便自由了。”
鸞娘心驚,一萬五千兩買來一紙灰燼,換她從此自由。凝心好運氣,這份真心就連鸞娘這個常年在風月場混跡得鐵石心腸的人,瞧了也頗為動容。可是,凝心卻是一心要進王府的,她不過是騙這個和尚的。
“那施主,貧僧現下可去尋凝心了罷?”
“她……”鸞娘欲言又止,抬頭便見惜玉正端著水在門后偷聽,便使了眼色命惜玉去叫凝心速速起來收拾。
“稍等,她懶得很,還未起呢。”鸞娘一個勁打哈哈,鏡頑倒是並未多疑,道了聲好就安靜等待著。
不過一盞茶功夫,惜玉向凝心稟報后迅速替她更衣梳妝,掩去滿身的歡愛痕迹,這才下去請請鏡頑移步。
凝心聽到鏡頑來尋她之時是有片刻的慌亂的,昨夜她才同承嘉王行了事,不一會承嘉王就要派人來接她了。鏡頑卻在此刻來了,她本想問鸞娘為何放她進來,但念著鏡頑在等待也只得按下。
她想,不若今日就向他剖白,講清楚一切原委。
可當她看見他,她便明白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鏡頑依然一身白袍,今日卻未持劍,只是臉色蒼白,左手上纏了些布。他伸出右手,疏冷的一張臉上是難得的溫柔,含笑喚她:“凝心,我來娶你了,跟我走吧。”
第一次他沒有叫她施主,溫柔喚她的名,鋒利的眉眼溢滿溫柔,像秋漓湖裡清澈的水一層層盪開漣漪。
凝心的心中霎時悔愧交加,她強打起精神,佯做無事道:“鏡頑,你這是說什麼?你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娶妻?”
時間彷彿凝固了,他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中,那乾淨溫柔的笑容從鏡頑的臉上一點點褪去,他僵硬地看著她,下意識想去撫劍,卻又摸了個空,臉上有種隱隱的茫然。
凝心一顆心被針扎一般,卻還故意誇張笑道:“我之前同承嘉王鬧彆扭,才一時傷心以為自己喜歡你。你應該沒有當真罷?說來也要多謝你,昨日那句頑笑話被承嘉王聽了去,他才明白了對我的心意,今日便來迎我。”
她沒有辦法,她不能說自己只是把他當做賭局裡的一枚棋子,她只能編了個謊言使自己看起來沒那麼卑鄙。
“你喜歡的其實是他?”鏡頑怔怔問道,緩慢地收回手。
“是。”凝心其實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舊強迫自己正視他。
她以為鏡頑會失態,會怒斥她。但那雙眼卻只是終於從迷惘中掙脫,他再度輕笑起來,定定看著她良久,那笑容像是一面被強行拼起的碎鏡,明明是漂亮的卻千瘡百孔,他輕聲道:“這樣啊。”
半晌又如夢初醒般,有些遲緩地在身上四處摸索著,只摸到一串檀木佛珠:“貧僧身無長物,倒是沒有可以拿得出手的賀禮。”
“不必了,心意到了便可。”凝心強撐著,收緊手指,長長的指甲深深陷進肉里,那樣的刺痛卻抵不住心頭泛濫的酸楚。
他摸了摸那佛珠,還是慢慢收了起來,輕輕垂下手,平和地看著她道:“那便恭喜你嫁與如意郎君。之前的事還望施主別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會放在心上。”她強笑道。
“那貧僧先行告辭了。”他雙手合十彎腰對她行了一禮。
“那就不送了。”凝心低聲道,那僧人已轉身平靜地穿過這醉生夢死之地。他一身白袍,周遭皆是鶯歌燕舞、男女調笑聲,他卻好像隔絕了這一切,獨赴聖地一般朝前走去。
那乾淨的白袍消失在她的視野中,凝心才驚覺自己這樣望了許久,狠狠閉眼,正了神色回房。
她還未發覺,她的指甲嵌得那樣深卻還未鬆開緊握的手。
凝心坐在梳妝鏡前,不斷安慰自己,不是什麼大事,起碼他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是為了賭局接近他的。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姑娘,承嘉王的轎子已到門外了。”惜玉來稟。
“知道了,我待會就下去。”凝心看著鏡中的自己,正要再妝飾一下。
鸞娘卻推門而入:“凝心,方才那和尚來了,他……”
“鸞娘。”凝心不願再提起鏡頑,立刻打斷她:“別再我面前提他了,承嘉王的轎子已到了,我馬上就要進王府了。”
鸞娘一時安靜下來,轉而道:“王府並不如你想象中那樣好,凝心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再沒有比那更好的去處,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了,鸞娘你不為我高興嗎?”凝心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她聽,語氣隱隱激動起來。
“高興,當然為你高興。但若是王府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回來同我說,你畢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會放任你不管的。”鸞娘撫了撫她的發,苦口婆心道。
凝心滿不在乎地笑:“王府之中還能有什麼不好,鸞娘你就少操心罷,我要走了。”
“去罷。”
鸞娘無可奈何,這深宮大院又豈是凝心想的這麼簡單的,但願承嘉王待她好罷。
鏡頑慢慢地走出暖花閣,獃獃地停在一旁的小巷裡。
其實凝心一直在騙他,他一直隱隱感覺得到。
只是他動了心,不忍見她皺眉難過。
他騙自己,也許她是真心的。
如今不過是預料之中罷了,她果真是騙他的,她喜歡的另有其人,自己不過是她難過時的無聊消遣。
可是她卻又真的曾擋在他身前,也真的解下衣衫說要將自己交給他。
為何?他想不明白。
不一會兒,他便見一頂大紅的花轎停在暖花閣門口,他看著凝心由婢女扶著,滿面春風地踏上花轎。
痛嗎?是會痛的啊。手上的傷好似這時才發作,他左手隱隱顫抖起來。鏡頑仍舊站著一動不動,兀自扯起嘴角。
罷了,這是凝心喜歡的人,她要嫁與她的如意郎君,他應當恭喜的。
鏡頑緩慢地合起手掌,那纏著紗布的左手還隱隱作痛。他目送著那頂簡陋的花轎,對著那遠去的花轎珍重地行了一禮。
但願她同心愛之人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凝心坐在轎中,看著這簡陋的花轎,十分嫌棄。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廟那日,她被綁著在佛像面前同鏡頑拜了叄拜。
夫妻對拜,才謂成親罷。
她現下就是一個送進去的妾室,自然是沒法拜堂的。
她的思緒飄散,總是落在鏡頑身上。
半晌她搖搖頭,否決自己。
想什麼呢?佛祖可不保姻緣。佛前拜堂,還是同佛門子弟,這可是大不敬啊。她與鏡頑又怎能算成親呢?
將近傍晚,鏡頑緩慢地走過熱鬧的街道,人群喧嘩,他茫然地走過這座熟悉的鎮子。
一夕之間,他好似什麼都明白了,又什麼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長劍,可凝心的喜歡卻也是錯覺。
她帶他看紅塵花月,而後輕輕笑著告訴他只是頑笑罷了。
他因她看懂萬物有靈,卻看不懂她。
他為之放下劍的人,現下又當放下了。
情愛之苦是什麼樣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難道會比那些飽受災鍋的百姓之苦更苦嗎?如今他終於知道了,愛恨難斷,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較?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風吹雨打的石橋,店中的客人們都在不斷飲酒,有人爛醉如泥,痴痴傻笑,狀若癲狂。
他也很想嘗一嘗,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離師門了,是可以飲酒的,但他最終只是靜靜離去了。
重回濟法寺之時,他只是想請師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愛幻滅,怎會真的只在一夕之間?
他信誓旦旦地對師父道只爭朝夕,如今確如曇花一現。
雲心見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驚異不已。鏡頑依舊臉色蒼白,左手上纏了紗,也未曾持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長劍。
“鏡頑怎麼了?”雲心上前關切問道。
“師兄,我沒事。師父何在?”鏡頑看向他,聲音極低,彷彿十分虛弱。
“師父在寢屋休息,你去罷。”雲心拍拍他的肩。
“師兄同我一起去罷,這些日子勞師兄費心了。”鏡頑沖他輕輕一笑,雲心卻更詫異了,鏡頑不甚愛笑,總是板著一張臉,此刻笑起來分明十分動人,然而雲心卻只感覺到他的悲傷。
“師弟……”
“師兄走罷。”鏡頑已轉過身向前走去。
寺內仍是雪白一片,慧定門前也是一堆厚雪,鏡頑又欲低頭跪下,慧定卻開門走了出來,扶起他問道:“不必跪了,鏡頑你為何回來了?”
“師父,弟子……會錯了意罷,她原來喜歡的不是我。”鏡頑輕聲道。
慧定一驚,皺眉仔細打量他,見他左手紗布上隱有血跡,長劍亦不在身側。
“何出此言?鏡頑,你的劍呢?”
鏡頑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左手,平靜道:“折了。”
慧定愕然,那把劍從他撿到鏡頑之時便在鏡頑身側,鏡頑持劍修行,長大成人。
他曾多次勸鏡頑放下這把劍,方可了斷塵緣。鏡頑卻不肯,道是父母留給他唯一的念想了。
慧定訓過他無數次,塵緣未斷,如何受戒?
少年鏡頑卻道:“未曾受戒,弟子也不會破戒。佛在心中,我自清凈。”
鏡頑從小到大都十分固執,他不肯放下的東西他決不放下,那把劍如此,要離寺亦是如此。
而現下鏡頑卻說劍折了?
“為何?”慧定也想不通,為何鏡頑不過下山半日,就折了劍成了這幅模樣。
“為她。”鏡頑心平氣和道。
“既如此,你又怎會會錯了意?她分明是從未喜歡你。鏡頑,糊塗啊!”慧定痛心疾首,看著這個自己愛護長大的弟子形容落魄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大聲斥道。
“弟子也不明白,因此來求師父指點迷津。”鏡頑仍是低眉順眼。
“你可有悔意?”慧定問道。
“弟子不悔。”鏡頑毫不猶豫道。
“為何?她騙你為何還不悔?”
“那也是弟子情願的。”鏡頑強笑道:“無妨。”
雲心在旁聽著,想著鏡頑在佛殿外不聲不響地跪了叄天叄夜,最後只落得一句會錯了意,不可謂不心痛。
慧定輕嘆:“有貪心離貪心如實知。有嗔心離嗔心。有痴心離痴心。略心散心。下心舉心。掉心不掉心。寂靜心不寂靜心。不定心定心。不修心修心。不解脫心解脫心。皆如實知。 是名他心智證通。”
鏡頑有一瞬的恍然,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又獃滯地望向師父。
“你可知即便是為師亦未曾能看透他人心中所想,你年紀輕輕又如何看得破人心呢?人心莫測,情愛更是如朝露般縹緲,多少痴男怨女飛蛾撲火,不過落了一身傷。”
“鏡頑,為師沒什麼好指點你的,不過只有二字勸你——放下。若你想不通,自去那塔上自省罷。”
“弟子遵命,多謝師父。”鏡頑仍舊不解,但也只得領命,徑直就要往山塔而行。
雲心看著那單薄的身影,抿抿唇,自去收拾了被褥吃食準備送上去。
他這師弟大病初癒又落了情傷,去那森冷的高塔之上如何受得住。
鏡頑是個死心眼,他若不給他送些被褥吃食,鏡頑必定又會傻愣愣地自省。
雲心去時,鏡頑果然持著石塊在岩壁上刻字,他潦草地寫,雲心只瞥了一眼就見滿目的不可得。
痴兒。雲心輕嘆。
他放下被褥吃食便靜悄悄地離開了,鏡頑仍在刻字,雙目無神,似是陷入沉思。
他刻了半日,倦極便躺在雲心準備的被褥上和衣而睡,整整叄日,鏡頑恍恍惚惚,往日她在身旁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他下意識地刻了句不可得。
他不知刻了多久,直到這夜他突然醒來,寒意滿身。
鏡頑起身遙望,塔外大雪,明月高懸,泉眼冰寒,草木皆白,所到之處,滿目瓊瑤。
他慢慢走出去,風雪吹衣,月色皎潔,剎那之間他便頓悟。
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
這雪夜依舊很美,他伸出手去接,那雪落在他掌心,片刻即化。
鏡頑笑了,原是剎那芳華。
情念如雪,積雪本當消融。
不可得。
如春種穀,令秋不熟終不可得。
猶樹生果,欲使不落終不可得。
種離根本,欲令不別終不可得。
他回身望向殿內,古佛安然不動,悲天憫人,凈瓶里一如寺內供著半枯的梧桐。
鏡頑望向來時路,一旁是半枯的梧桐,一側是未開的合歡,皆被大雪覆蓋。
鏡頑伸出凍得發青的手,輕輕摘下一束合歡葉,那綠葉舒展帶著積雪。
鏡頑走進塔內,微微笑著往凈瓶里輕輕放下這束合歡,他的動作那樣輕,抽離之時卻又毫不猶豫。
“剎那芳華。”鏡頑大笑著出了塔,那磊落的身影在雪中風姿不減。
那翠綠的合歡與半枯的梧桐挨在一起,積雪蹭在梧桐葉上,不一會兒卻也融成水消失不見。
“師父,弟子前來拜別。”鏡頑再度在慧定門前叩首。
慧定很快推門而出:“你想通了?為何還走?”
“弟子想通了,欲得苦海傾,當使愛河竭。”鏡頑的表情明朗,是前所未有的輕快,“弟子不肖,留在寺內不過是連累眾人聲譽,師父不必憂心,弟子要去尋自己的道了。”
慧定本想再勸他留下,可見他雙眼澄澈,隱隱有超脫之意,沉默半晌,只嘆了句:“去罷孩子,去尋自己的道罷。”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慧定攔不住的,鏡頑去意已決。
“師父保重。”鏡頑重重磕了叄個頭,再沒什麼猶豫往山下去,漸漸消失在雪夜裡。
他離開了這座鎮子,一路遊歷,鏡頑身無分文,時而化緣,時而靠野果果腹,這一路看盡眾生相,他如風吹雲般四處漂泊卻怡然自得。
而不過十日,凝心卻在王府之中吃盡了苦頭。承嘉王妻妾眾多,她甚至算不得側妃,只能算作陪房。
她這才明白鸞娘欲言又止的難處。深宅大院里的勾心鬥角比暖花閣里花娘爭客來得更為陰毒。承嘉王只有初時的叄四日在她房中流連,便再也不見蹤影。
而那位金尊玉貴的王妃不能隨意發落那些有名有姓的側妃,卻恨毒了她這個低賤的青樓女子,明晃晃地責罰她。承嘉王清楚卻也當作無事發生。那些壓她一頭的側妃更是落井下石,讓她吃盡苦頭。
這日她在花園假寐,無意聽到承嘉王追著那端莊的王妃而來,哄道:“心肝兒,你這是作甚麼給本王擺臉子?”
“還不是你那寶貝心肝,目中無人,眼裡壓根沒有我這個王妃。”
“那個凝心?”承嘉王問道。
“自然是她。”王妃別彆扭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承嘉王一把攬她入懷,哄道:“這有什麼?若是惹你不快,隨意打殺了便是,左右不過一個低賤的陪房,還不是由你處置。”承嘉王親她一口,手不規矩地解了那王妃衣裳:“不提她了,心肝兒,本王想你許久了。”
“哎呀王爺……”王妃這才轉怒為喜,同他廝混在一起。
那交迭在一起的身影直叫凝心作嘔,她心頭怒火滔天。
打殺了便是?這就是她忍氣吞聲的結果?這就是她盼望的榮華富貴?
她再不能忍,悄聲離開逃回了暖花閣。凝心很快便尋了鸞娘商議,她若要逃開,就得拿回承嘉王贖她的身契,否則最終也得落個身首異處。
鸞娘聽她一番話本是十分不忍,一聽此言卻愕然道:“你的身契不在承嘉王那兒啊!誰同你說是承嘉王為你贖身的?”
“那是誰?”凝心驚疑不定,心中有了個不好的猜想。
“是那和尚啊,他那日就是替你贖了身才去見你的。”鸞娘不敢相信:“他居然沒同你說?”
凝心白了臉,強笑道:“怎麼可能,鸞娘你胡說什麼?何必這樣哄我?他一個兩袖清風的和尚,哪兒來的五千兩銀子贖我?”
鸞娘神色複雜,又覺說出這話十分殘忍,但她不得不正色道:“凝心,不是五千兩,是一萬五千兩。那個和尚拿了一萬五千兩贖你。”
“而且,他拿到你身契便一把火將將它燒了個乾淨。他說,這樣從此你便自由了。”
鸞娘的聲音仍舊一如既往的輕柔,落在凝心耳中卻是那樣殘忍。
“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他為什麼?”凝心語無倫次,一個勁搖頭:“為何要拿一萬五千兩?這樣多的錢。”
“因為我同他說,按暖花閣的規矩,在花會之前要買斷魁首即需付叄倍價錢。於是他真的拿了一萬五千兩來替你贖身。”鸞娘嘆道:“這樣多的錢確實很難得,但那銀兩出自全寶錢莊,這樣大的數額瞞不過去,我存錢之際一問便知,如此才知那和尚有一柄寶劍,他用那柄劍同全寶錢莊的閣主做了交易來替你贖身。”
“為什麼當初不告訴我?”凝心腦中嗡嗡作響。
“誰知道他花了那麼大的價錢來贖你,居然沒有告訴你呢?當時我本欲勸你同他走,是你自己打斷我叫我不要再提他。”鸞娘感慨萬千:“罷了,總之你身契不在承嘉王府,性命無虞,再去尋那和尚就是。”
凝心本想同鸞娘好生商量如何同承嘉王周旋,如今知曉被鏡頑贖身卻如當頭棒喝,她慘笑道:“鸞娘,我做錯事了,我又有何臉面再去尋他?”
鸞娘看著這個昔日明艷張揚的少女,如同開敗的牡丹滿面頹然。
“不去尋他你就會好過嗎?他那樣痴情,你好好同他賠罪,他應當不會怪你的。”鸞娘心裡也沒底,她沒有告訴凝心,那日後關於濟法寺的風言風語不斷,那和尚應當十分不好過。鸞娘雖然愛錢,但也盼著凝心有個好歸宿,因此瞞住凝心,勸道:“你去罷,去寺里尋他,從此同他好好過日子。”
凝心木然地起身,心中又悔又驚,她本欲立刻上山去尋他,又覺自己這身花枝招展十分不妥。
“鸞娘,我想要一身白衣。”凝心開口求道。
尚在寒冬,那個向來愛濃妝艷抹的女子不施脂粉,身著她向來最討厭的素凈白衣去了濟法寺。
濟法寺原來在這樣高的山上,而這山上下了大雪,還這樣冷。她神思恍惚,風雪加身,拖著疲憊的身軀爬了許久石階,累極了。
原來鏡頑每次來尋她都是走了這樣遠的路。她苦澀地想。
直到她到了濟法寺門口,那朱紅的老舊寺門大開,因著大雪,寺內已無多少香客。
她遇見一僧人便問鏡頑何在,誰知那本和善的僧人立刻變了臉色,低頭快速走開。
凝心十分不解,恰巧看見那慈眉善目的主持在佛殿內參拜,於是她著急地進殿問道:“叨擾大師,敢問鏡頑何在?”
慧定許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一聽這女施主開口便轉頭看她,是個身著白衣的素凈女子。
一旁的雲心聽她開口便知這就是那個害了鏡頑的女子,不由憤然道:“施主為何還不放過鏡頑,他已為你叛離師門,早已不知所蹤,你還想如何?”
“雲心!慎言!”慧定斥道。
凝心緩緩轉頭,臉色慘白:“這位小師父你說什麼?”
雲心瞥她一眼,滿是漠然。鏡頑走後,雲心曾收拾他的物件,在那經書下發下一堆放的整整齊齊的書信,信上談天說地,分外情深的模樣,被鏡頑珍而重之地妥帖收藏。雲心嘆氣,這女子著意哄騙他的師弟,最後又輕飄飄推開鏡頑。他將這些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鏡頑已經離開,他盼著鏡頑好。雲心一想起鏡頑那日的慘淡,心中厭極了這個虛偽的女子,難以保持風度,只快步離開,不再言語。
凝心正欲追上問個究竟,慧定卻開口道:“施主,鏡頑確已不在寺中,從前重重皆已斷絕,還望施主不要再來尋他了。”
“為何?”凝心愣愣問道。
“僧人要娶妻就得還俗,他當時決意娶你,求貧僧將他逐出師門,貧僧不允,他便跪了叄天叄夜,結果倒在雪地里發了高熱,貧僧無奈只得准允了。”慧定沉沉開口,憶起那時的景象仍舊悵然,忍不住道:“可不過半日,他便失魂落魄地回來了,道他會錯了意。施主既對他無意,又為何要他娶你?還要他折了劍?”
凝心聽著這大段大段的話只覺得遍體生寒,忍不住顫抖起來,木然道:“我……我……”
她沒法反駁,只緊張問道:“什麼折劍?我沒有叫他折劍。”
“那把他隨身帶著的劍,也許是父母留給他的遺物,是他對父母唯一的念想了。貧僧曾勸過他多次放下此劍,他也未曾放下。那日回來,他神情落魄,劍不在身,貧僧問他,他說為你而折。”慧定向來溫和,本不欲苛責女子,可見她滿臉無辜,仍忍不住步步緊逼。
凝心定在原地,想到那一萬五千兩,想到他左手纏著的紗布,心開始抽痛。
“我……”
“罷了,施主,鏡頑已走,你也不必再來了。是貧僧方才失言,鏡頑他未曾怪過你。”慧定鬆了口,勸道:“無論如何,你與他俗緣已斷,不必再追。”
慧定走了,凝心站在殿內,獃獃地看這朱紅的佛殿,寶相金身拈花帶笑,香爐里檀香冉冉,泛黃的紗燈亮如星月,她渾身發冷,僵硬地往外走。
外頭還在下雪,那紅梅點點,竹葉青青,與雪相間煞是好看。
她忽然想起鏡頑每次下山同她賞梅觀竹,原來山上有竹有梅,他依舊來了。
他真的喜歡她。
燭光跳躍,白衣翩然,她從溫暖的佛殿之中離去,麻木地站在寺門外。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他曾說的那句“貧僧一個出家人並沒有什麼可以給施主的。”
他什麼都給了她,那把近似遺物的長劍當了替她贖身,在青樓中頂著旁人嗤笑直言要娶她,最後她說只是頑笑話,他也只是笑笑安靜離開了。
為了她,在雪中跪了叄天叄夜,發了高熱還如約來娶她。
為了她,叛離師門,受盡流言中傷,最後孑然一身地離開這個從小長大的鎮子。
她乾巴巴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凝心向來倔強能忍,從不肯落淚,兒時被打罵沒哭,委身承嘉王時沒哭,在王府中受盡欺凌時沒哭,此刻卻再忍不住心中酸澀痛哭起來。
她想,自己怎麼有臉哭呢?她費盡心機嬴得的一場賭局,最後什麼也沒得到,而鏡頑因為她也一無所有了。
從到到尾他連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卻把一顆心掏出來給了她。
她做錯事了,她真的做錯事了。
她那少得可憐的微薄心計,算計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只算計了一個喜歡她的傻和尚。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凝心跌跌撞撞地回了暖花閣,此後大病一場,鸞娘將她藏起來,承嘉王府雖發現人跑了,但沒有身契也沒法發作,王妃見人沒了倒是快意,無意再追究。
可是沒有結束,凝心病癒之後便開始恨,她恨承嘉王騙了她輕賤她,她恨自己貪圖富貴作踐了鏡頑。
她開始試圖復仇。
凝心已是自由身,便在暖花閣同鸞娘打理事務,她悄悄開始籌謀,暗地裡打點了不少花娘陪承嘉王府的人,甚至伸手到了左派的官員中。
她要承嘉王不得好死,要那些欺辱她的人通通自食惡果。
當今天子年事已高,承嘉王雖是懶散王爺,但皇帝為了即將繼位的太子也不得不斬草除根,否則也不會將承嘉王下放至蘇州。
凝心在等那個機會,她現下有足夠的耐心,也有足夠的野心。鸞娘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慢慢接手暖花閣,只在外頭撐場面,暗地裡的生意都由她打點,她也藉機在不少官員身側安插了人手。
不過一年她便存了不少積蓄,雖然大頭都在鸞娘那兒,但她不再追求金銀,只盼攢夠了錢去全寶錢莊贖回一物。
“一年前和尚當的劍?”閣主隱在面具后,聽到此言仍舊笑了:“這位姑娘恐怕有所不知,在此處當的劍都是已折的斷劍,你買回去全無用處。”
“我可以重鑄。”凝心堅持道,命人打開木箱,赫然是一萬五千兩白銀。
“姑娘,斷劍焉能重鑄?”閣主似乎斂了笑容,語氣冰冷:“你可知劍於持劍之人來說,無異於身體的一部分。我要他們在我面前折去佩劍才可進行交易,為得就是看人忍痛折去劍心,這不是斷劍,而是棄下的劍心。否則你以為一把劍又怎值千金萬銀?”
“姑娘不懂劍,似乎也不懂折劍之人,這把斷劍還是留在此處罷。來人,送客。”閣主難得發了脾氣,冷言送客。
凝心雖已臉色發白,但仍舊堅持道:“閣主莫惱,我是不懂劍,也不懂持劍之人。”
她忽然低下聲音,真心實意道:“我欠他,才害他折了劍。我不懂斷劍不能重鑄,但我仍舊想贖回去,我想留個念想,還望閣主成全。”
閣主想起一年前那個古怪的和尚,看著眼前美貌女子,還有什麼不懂,情債罷了。
“來人去拿劍。”閣主不願看這些男女糾纏的孽債,吩咐一句便離開了。
“多謝閣主。”
凝心終於拿見到那把劍,往日鏡頑持劍的身影似乎浮現在眼前。她顫抖地看著這把毫無光彩的長劍,想起那年鏡頑拔出劍擋下那刀時的模樣。
縱使故劍情深,可斷劍焉能重鑄?
她留下那些銀兩,將劍帶回住所掛在床前。
鏡頑仍舊潦草地四處漂泊,這一年他在西蜀救下一流浪的啞女,彼時那啞女正被其他乞丐欺負,渾身髒兮兮的,蓬頭垢面被人欺負也無處可避。鏡頑摘了一根樹枝,幾下便撥開那群乞丐將她帶走。
那姑娘如同山野里的野獸般,看向他的目光是全然的警惕,他用為數不多的銅板給她買了包子買了一身布裙,遞給她時她一把搶過包子吃,布裙卻仍舊不要。
鏡頑試圖同她交流,發現她根本不開口,才驚覺她是一個啞巴,一時之間更為憐憫。
於是他請了兩位慈祥的阿婆替這啞女沐浴更衣,給了她們身上所有的銅板,希望她們能善待那啞女。
可當鏡頑走出城鎮,才覺身後一直有人跟著。他回頭,是那清洗乾淨的啞女,面容秀麗,穿著那身雀梅布裙,不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
“施主你跟著貧僧沒法得到安置。”鏡頑輕聲開口。
啞女不語,仍舊跟著他。
鏡頑面冷心熱,見她跟著也不忍讓她走,便決心替她治好啞疾,再替她尋個安身之所。
這一年半來,鏡頑四處化緣,或上門替人祈福超度,抄書寫信,或砍柴下地,替人收耕,到手的銀錢不多,什麼吃的穿的都先緊著啞女,一年四季一身白袍,卻給這啞女買應節的衣裙,帶著她四處求醫,花了不少診金葯錢,啞女皆無好轉。
時不時有佛寺主持見他氣度非凡,邀他留於寺中,鏡頑顧及啞女不便,一一拒了。
入秋之時,鏡頑遇到一古怪的游醫,他滿頭白髮卻精神矍鑠,替啞女診脈過後,一雙銳利的眼緊盯著啞女,道:“老夫治了不少疑難雜症,不說再世華佗,也從無敗績。”
鏡頑全神貫注地聽著,全然沒注意到一旁的啞女十分緊張不安。
“但這已痊癒之人,老夫是萬萬治不了的,此番不收診金,你也不必再去尋醫了。”那游醫撂下話便抱著藥箱走了,剩鏡頑困惑不解。
啞女面色一白,小心地打量鏡頑,鏡頑皺了皺眉,她的心立刻提起來。
“無妨,施主你別擔心,這個大夫不行,我們再去尋別的。”鏡頑沒有相信那游醫的話,見她臉色發白便出言生硬地安慰道。
啞女鬆了口氣,她在騙他。一年前她就已被一位大夫治好了,她趁鏡頑不在曾偷偷發聲,彆扭地喚那個生澀的名字——鏡頑。
但她仍舊裝作啞巴的樣子,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好了,鏡頑便會送她走了。
她喜歡鏡頑,鏡頑待她這樣好,她想一輩子都跟著鏡頑。反正鏡頑是個出家人,又慈悲為懷,她只要一輩子裝作啞巴扮可憐,就能一輩子跟在鏡頑身側。
只是這年冬,鏡頑看了一張告示,罕見地停了許久,同她道:“施主,貧僧要去見一個人,你要同貧僧一起嗎?”
啞女點點頭,無論鏡頑去哪兒她都要跟著的。
景堯十年冬,承嘉王意圖謀反,拉攏官員,人贓俱獲,男眷皆數斬首示眾,女眷充為官妓。
這日下了雪,承嘉王在正午即要斬首示眾,他被堵了嘴被按在斷頭台,絕望地流淚。他決沒有謀反,都是污衊,可那些謀反的罪證卻不知何處而來,他百口莫辯,隨即被定了死罪。
凝心在高樓之上俯視他,她要親眼看到他死,那些欺辱她的侯門貴女如今淪為她們彼時最瞧不起的妓女,她心中說不出有多痛快。
每一日她醒來望著床頭的斷劍便心如刀割,她痛,也要別人同她一起痛。
人群攢動,已快行刑,凝心笑意濃濃卻無意瞥到一身陳舊的白袍,她瞳孔一縮,是他。
那個人在人群中四處瞧著,如同心有靈犀一般,鏡頑抬頭望向高樓——是她。
她仍舊一身紅衣,眉目如畫,明艷動人。
她沒事就好。鏡頑放下心來。他看見告示之時,見女眷充為官妓便十分擔憂。
他早已放下了情念,只是擔憂她的處境。如今雖不知其中曲折,見她置身事外倒也鬆了口氣。
大雪紛飛,劊子手行了刑,承嘉王身首異處,血濺滿地。凝心卻沒心思再看了,她看著鏡頑,那僧人仍舊冷淡寡言的模樣,一身白袍有些陳舊,眉目不改,只是好似消瘦了些,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里,同她遙遙相望。
她想要下樓追上他,同他道歉同他剖白。
可是鏡頑已雙手合十,輕輕朝著她低頭行了一禮。
她僵笑著頷首,心裡想著無論如何都要留住他同他說話。
下一刻,一旁秀麗的女子卻拽了拽那僧人的白袍比劃著什麼,她看見鏡頑低下頭耐心地同那女子說了什麼,而後鏡頑再也未曾看她一眼,同那女子走了。
她動不了,眼淚靜靜淌下,看著兩人在大雪之中並肩遠去。
是了,從她未曾停手之時,她再也沒有機會道歉了。
她要說什麼?說她當初因為一場賭局才接近他?但她是真的喜歡他?
在這個時刻?在承嘉王死去的這個時刻?
這樣又仿似另一場消遣。
她從前連鏡頑的衣袖都未曾碰到,那個女子卻稀鬆平常地拽著他的衣袍。
他走了,在她拒絕他的那天便走了。
“姑娘,斷劍焉能重鑄?”
“施主,俗緣已斷,不必再追。”
凝心慘笑起來,在這最得意的日子,如同斗敗的孔雀一般黯然。她彷彿回到了去濟法寺那日,舊雪落了滿身,隱痛未絕。
“鏡頑,她是誰?”啞女比劃著。
鏡頑低頭想了想,輕聲道:“一位故人。”
“你要見的是她?為何不走過去?”啞女有些緊張地比劃。
鏡頑搖搖頭:“不必了,已經見到了,走罷。”
啞女這才放下心來,她感覺得到那個貌美女子對鏡頑的目光那樣不同,像是在看最珍愛之物。
那個時候她便緊張地手抖,她害怕失去鏡頑,鏡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別人喜歡他將他搶去了怎麼辦。
所幸鏡頑望向那個女子的目光與他看其他人也沒什麼不同,他甚至主動提出離開。
啞女開心地同鏡頑離去,她偷偷回頭看那女子,那女子怔然望著他們,似乎在笑。
大約真是故人罷,若是喜歡鏡頑便追上來了。啞女想著。
“施主冷嗎?雪下大了。”鏡頑問道。
啞女搖搖頭,不冷。鏡頑給她買的衣裳不是最好的,但卻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冬日的襖裙暖極了,她心中甜蜜。
一年又過,凝心已徹底接受暖花閣,第一件事便是將暖花閣移至菱水市。
有人拍手稱道,濟法寺山下怎可有這煙花之地,移得好!
有人失落非常,以後要去消遣可得駕車去菱水市了。
不少青年才俊同凝心示好,凝心笑笑,“若拿的出一萬五千兩,我便嫁你。”
那些人落荒而逃。
凝心仍舊奉行暖花閣的原則,若在花會之前有魁首想要贖身,便要心上人拿出叄倍價錢來贖。
叄年過去,從未有人踐行。
是了,再也沒有人那麼傻用叄倍價錢來贖一位青樓女子。
鏡頑仍在四處漂泊,這年他欲冬渡去蓬萊替啞女尋葯,可將近上岸之時,怒海翻滾,掀翻船隻,兩人雙雙墜海。
啞女不住掙扎,鏡頑下意識便護著啞女,耗了半個時辰費力將她拖至岸邊,他吞了不少海水,次次被海浪沖沒也強行拖著啞女確保她不被淹沒,一路精疲力竭,一見啞女安全到岸,便脫力倒在岸上,好似沒了聲息。
“鏡頑!鏡頑!”啞女見他沒了動靜,驚惶不已,再也顧不得偽裝,一邊拍他的臉頰,一面叫他。
常久不發聲的嗓音嘶啞彆扭,咿咿呀呀,古怪至極。
鏡頑不應,她便痛哭出聲:“鏡頑你別死!鏡頑……”
她不該騙他,不該裝啞巴,否則他也不會要帶她來這蓬萊,更不會現在倒在這兒。若是他沒了,她也決不獨活。
“鏡頑你死了,我來陪你。”啞女伏在他胸口哭了許久便霍然起身,眼見著就要去跳海。
“回來……你做什麼?”鏡頑嗆咳著,無力地喚她。
啞女一愣,這才又哭又笑地跑回來,抱著他道:“你嚇死我了,鏡頑……”
“別……別哭了,貧僧沒事。”鏡頑虛弱地看著她。
有漁民路過便救了這古怪的兩人,那女子抱著和尚哭,一刻也不鬆手,那和尚似是無奈又動彈不得,只得彆扭地安慰她。
一月過後,鏡頑身體已好全了,看著又再不說話的啞女,斟酌道:“施主,我們回去以後,你便尋個安身之所罷。”
啞女臉色一白,一雙眼睛立刻蓄滿眼淚,她終於開口,腔調依舊古怪:“鏡頑,你要趕我走?”
鏡頑一見她哭便僵住了,無奈嘆氣道:“你……跟著貧僧四處漂泊,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我就是要跟著你!我只想跟著你。”啞女十分倔強,抓著他的衣袍攥得死緊。
鏡頑如何不懂,他垂目委婉道:“你不過是一時興起,這天下的好兒郎還多的是,施主你見得多了便明白了。”
“我不要。你若是嫌我是個女子,我便絞了頭髮當姑子,此後便可以同你一起了。”啞女性子烈,說完就要去尋剪刀,鏡頑這才慌了神去攔住道,“貧僧並不想逼迫你,施主切莫衝動。”
“我沒有衝動,我要跟著你,五年十年幾十年,我都要跟著你。我不要別人,我只想跟著你。”啞女還是用著那彆扭的語調固執地許下諾言。
鏡頑不語,往後也未曾再提分別一事。
他想,罷了,待她尋得良人再送她走罷,此事不宜操之過急。
只是很久以後,他的身旁依舊有著那姑娘的身影。
她總是攥著他的衣袍跟在他身邊。
她真的沒有離開,一路隨他漂泊,同他修行,自此,一念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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