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泥(母子) - 嵐

當以前他用來錘殘別人的鎚子捶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溫嵐的內心在想些什麼呢?
聽覺糟糕了起來,四周的動靜像是他沉在水底,漲得他的耳膜罷了工,一陣耳鳴吵得他頭暈目眩。
溫熱的鮮血從額頭流下,像是被擰開的自來水龍頭般澆了他一頭,流質的液體帶著鐵鏽味蒙住他的眼瞼。
視野一片猩紅,直到他再也看不清瘋狂朝他揮舞鎚子的那個人。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對那人的忌恨,居然只有不符合他以往形象的憐憫:那人也不過是在做困獸之鬥罷了,那人一無所有,只剩下那不值一提的健康,便只能無所適從地應激地想要守護他唯一的財產,苦苦地想要抓住最後擁有的東西,不想連最後的稻草都被奪走。
那人和他一樣,也是在這世界上活得艱難的平凡人。
當他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溫嵐的內心在想些什麼呢?
他和白夢妮說了今天想吃魚,他會買好魚、將魚片好,等著她上完班回家做飯給他吃。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買魚呢。
他本想討完這筆債后就去菜市場買魚。啊……早知道就該把白夢妮的事放在第一順位去做。
可是,他也想賺錢,多賺點錢,買一套房子,不需要多大,能夠讓白夢妮和他住在一起。是的,不需要多好,只要能夠讓他們有個在這個世界容身的地方就好了,只要能夠讓他們可以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好了。
還和白夢妮約好了周末一起去遊樂園。
他從來沒有去過遊樂園,儘管他嘴上嫌棄著“又不是小孩子了”,可是他小孩子時期也從未去過那種地方。
其實,去看看也不是不行……主要是白夢妮似乎也一直想去,這位幼稚又傻乎乎的媽媽會挽著他的手臂,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他,朝他撒嬌,“嵐嵐,就讓媽媽補償你吧”……哈,話說回來,到底是誰更想去啊?
還有,他從未和白夢妮說她早上做的早飯真的好難吃,雖然他默不作聲全部吃光了,但是他還是難以理解:一個人是怎麼把水煮的東西做出這種令他想吐的味道的?
還有,他買了一雙新的帆布鞋給白夢妮,用來替換她那雙穿得泛舊的鞋。
那雙嶄新的鞋自從他買來后就一直被他藏在角落裡,他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送給她。
畢竟,要是突如其來送她禮物,她會不會以為他很在乎她啊?唉,他可受不了她眼淚汪汪地抱著他哭。
還有……還有……他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名字改回去。
在他還小的時候,在他尚在孤兒院生活的時候,在他受到其他孤兒欺負的時候,在他孤身一人的時候,年幼的他如此憎恨拋棄了他的親人。
那時,他被其他孩子叫做“小啞巴”。因為他不願意說話,連言語也不想被別人窺得。他只想和自己的心聲對話,只想沉默地存在,或者說,毫無存在感地活著,不被任何人挂念,也不會挂念任何人。
他執意讓孤兒院的大人在新一批孤兒上戶口的時候給他改名,他決心要將親人的痕迹抹去,他要和過去告別——他和那群孤兒一起姓“溫”。
“嵐”字是那一天院長取的:那一天,煙雨濛濛,孤兒院在山上,從院長辦公室的窗子處望下去,山林鬱鬱蔥蔥,清風夾雜著清新的雨水,落在他的臉上。“真是好天氣……山中林風,微雨蒙蒙,煙霧繚繞——‘嵐’字,是個好字。”院長說著。院長是唯一對他友好的人。但僅僅是友好而已,而非親近。
他從來沒有忘記那一天,也沒有忘記那一天的山霧煙雨清風。
溫嵐曾以為他這一輩子都會孤零零地活著,絕不會有任何人能夠進入他的防線可以親近他。
直到和白夢妮重逢,他才明白媽媽給他的名字的用意——“洗塵”,洗去一切俗世塵埃,不受任何污染地生活在這個世間。
承載了媽媽的期望與愛。她的生活已然如此狼狽,卻祈禱他一切順遂。
眼前是一片血紅,視力被徹底摧毀了。
然而,神奇的是,他卻好像看見了白夢妮。她像是拉開了他眼前的血幕,那瘦削卻堅強的身影向他走來,朝他伸手。
他下意識地朝眼前伸手,可下一刻,一頓猛烈的鈍擊砸在他的腕骨、尺骨、橈骨、肱骨上……
他的手垂了下去。
他沒有握住那血色世界中媽媽的手。
媽媽……對不起……
我可能……今晚沒辦法吃你做的魚了。
真是的……本來很期待的。
本來……想要和你好好生活的。
本來……早就做好了總有一天會被打擊報復的準備,早就做好了總有一天會橫死街頭的覺悟,早就做好了這條賤命死就死了的思想……
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這段時間,居然開始做白日夢:想要和你平安無事地過每一天,直到老去。
為什麼……如今,不想就這樣連告別都沒有好好做到地離開你……
……千萬不要哭啊,媽媽。
朦朧之中,他好像又聞到了那天的風雨山霧的味道,雨水細細地撲在臉頰上,山風像是母親般柔柔的懷抱。
他感到越來越困,最終,合上了沉重的眼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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