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十四年夏,高祖親征,攻伐逆偽李丁。
在後世的《越書.高祖本紀》一節里,不過簡略地記載了這場改變天下的戰爭。歷史太過宏大漫長,所有人在其中不過一粒微小的塵埃,能留下隻言片語的記錄,便是功果的象徵。
但在這場戰爭中,更多死去的人都籍籍無名,他們或是死於亂軍蹄下的無辜百姓,或是在沙場上被碾做塵泥的前線士卒,哪怕是威名赫赫的大將,烜赫一時的士族,也無法避免這一視同仁的死亡。
前線的戰報一封接著一封傳回後方,瑤姬看到有許多她熟悉的名字都被列在陣亡名單里,這便是亂世,人命像是一茬一茬的麥草,不斷地倒下,但永遠都有更多的麥草站起來。指引著他們奮不顧身向前沖的,是忠義,抑或野心?沒有人說的清。
而隨著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越軍的地盤也在逐漸擴大,雖說事實證明李丁想與大越結盟並非出自真心,但當初談伯禹對他的分析也沒有說錯。他盤踞關東多年,卻始終沒能徹底將此地收服,關東原是京畿首善之地,世受皇恩,百姓也好,士族也罷,對李丁的反抗情緒都很高。他又手段不足,只會一味地用暴力手段壓制。
在此種境況下,越軍打著勤王的名頭勢如破竹,到了這一年的暮秋,已是將大半關東都收入囊中,將李丁和他剩下的殘部逼入京師踞城不出。
讓瑤姬感到奇怪的是,越軍與李丁開戰之時,一直冷眼旁觀的膠西王始終不曾有所動作。他既沒有在戰事正酣的時候趁火打劫,也沒有在雙方都大傷元氣的時候出來坐收漁利。當初眾人擔心的會被膠西王抄了後路的危險壓根沒有出現,膠西王表現得就好像對天下的歸屬絲毫也不感興趣。
只是這話說出去,沒有人會信。所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拖住了膠西王,讓他無法動作。雖然瑤姬很想弄明白其中內情,但大越的情報系統,一向都由談伯禹掌控。
談珩生性多疑,情報這樣重要的工作,只會交給自家人來負責。原本他是把這件要務交付談仲坤的,奈何談仲坤不擅細務,做了一段時間后,談珩見實在不成樣子,只得將其移交給了談伯禹。
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情報一事,除了談伯禹,早已不是其他人能插進手的。就連瑤姬想要調查李成中,也不得不密囑她的親兵去辦。
調查出來的結果並沒有異常,李成中和談伯禹之間的來往,不過是世叔和世侄間親密又不失客氣的交往。如果不是心中有了懷疑,若瑤姬就此收手,便什麼也查不出來。
但她太了解談伯禹了,這個聰明到極點的男人,同樣也冷酷得可怕。當年談叔允為鄧濤所擒,雖然人人都知道用定陽來換談叔允一命是不可能的,但只有談伯禹能平靜地說出來,並且去勸誡談珩。
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比談珩還要冷酷,談珩尚且顧忌名聲,可談伯禹……
如果說有什麼能讓他在意,恐怕也只有瑤姬。所以瑤姬知道,談仲坤的死,決然不能歸罪到他頭上,因為他知道,假若他害死了談仲坤,瑤姬必然會為此傷心。他不會傷害她,更不會逼迫她,可他能夠用最縝密的籌謀,一步一步,達到目的的同時,還不臟自己的手。
在費盡周折的探查中,終於讓瑤姬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李成中確實是支持談仲坤的,只是隨著談伯禹愈發受器重,李成中漸漸地有些動搖了。他倒不是想倒向談伯禹,畢竟他旗幟鮮明地支持了二公子這麼多年,一朝反叛,休說大公子信不信任他,他也會為人恥笑。
既然要繼續支持二公子,那就必須得加重二公子在司空心中的分量。談仲坤的短板,在於他只知武事,不擅文略,可對於一國之君來說,這恰恰是最重要的。李成中心中焦急,在一眾幕僚的鼓吹下,想出了一個他自認為很不錯的法子——那就是想辦法讓二公子在文略上露臉。
就在他打定這個主意時,恰好遇到了談珩想與李丁結盟。李成中追隨談珩多年,也深受談珩影響,其他人認為與李丁結盟不妥,但他因為此計是談珩提出的,下意識便覺得十分可行,在這樣的心理影響下,他勸說談珩,反過來又堅定了談珩與李丁結盟的決心,他便順理成章提出以談仲坤為使,最終將談仲坤送上了死路。
恐怕連李成中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一系列決定,都是在他人刻意影響下做出的。那幾個鼓吹最厲害的幕僚,其中一個讓瑤姬抓到了尾巴,查明了他曾經和談伯禹的小廝有來往。
可這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就算有來往又如何?小廝和幕僚,又不是不能做朋友。況且即便證實了幕僚是在談伯禹的授意下勸說李成中,可決定是李成中做的,勸說談珩一事,可不是談伯禹指示他去辦的。
這正是那個男人的可怕之處,只有對人心揣摩到了極致,方才能利用一個人的性情習慣,操縱著他人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談仲坤恰死在此時,卻是一個巧合。
談伯禹能通過幕僚影響李成中,卻不能控制李丁在何時動手。他大概是看出李丁的結盟之心不誠,因此借李成中之手推舉談仲坤為使,只要李丁不是真心想要結盟,總有一天會翻臉。李丁一天不反,他便會用各種手段將談仲坤留在關東,讓談仲坤始終處於危險的境地。而談仲坤的死亡是早是晚,並不重要,反正必然會來的。
至於他為何會在此時動手,瑤姬猜測,大概是因為談珩打算確定繼承人了,那個人,想必不是他罷。
這一番內情,其中有大半都基於瑤姬的推測,她找不出實證,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自己心裡明白,她希望是假的,可這份希望,大概只是渺茫。她有時候總在想,談伯禹如此不擇手段,或許是因為她。
他們兄妹倆是這世間最了解彼此的人,談伯禹深知她不會願意看到他害死談仲坤,可依舊這麼做了,說來說去,不過是因為談伯禹更明白,她對讓他坐上皇位這一事的執著。
所以他只能除掉談仲坤,除掉這世間一切的阻擋。這大概是最可悲的悖論了,想要撫平她的隱憂而去做了她不願意看到的事,究竟瑤姬是該恨他,還是該恨自己。
或許這是從十三年前的那一天便註定了的事,他們的生命相互交纏,在那個殘酷的白日里,緊緊束縛著彼此,永無分離。
那一天,衡陽城破的那一天,是瑤姬第一次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