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多駐留的必要了。一行人決定在博羅國再待幾天就啟程離開,至於去哪還沒想好。李沛熱烈提議去東海看看。可巧當時他們也是這麼騙洛雲的,去那邊玩確實理所應當。
他們不願一直打擾彭掌柜,提出去住店,彭掌柜熱情似火的挽留。好在榮飛燕和彭夫人打得火熱,住在這裡倒像拜訪老友一般。
沒多久壯壯就把原威武大將軍忘了,新小狗繼承了威武大將軍的名號。一孩一狗經常向想象中的敵軍發起衝鋒。但新小狗沒有原來的威武大將軍靈活,有時會被他落在身後。
張鶴澤莫名其妙鬧了一遭,彭游反而起了一點跟他親近的心思,有時也來找他說話。正如陸衣錦所說,兩人果然有不少共同話題。
彭游知識面十分廣泛,張鶴澤無意說到黃河密卷,他居然也知道,而且比張鶴澤之前了解的更全面,講的也合理——雖然依然有很多不明確的地方。他說黃河密卷共有七本,並非什麼數年前才被發現,而是於前朝甚至更早便有記載,只是不知為何又於江湖消失無蹤。它真正的評價是“黃河七卷出,天下每易主。”
那夜之後,陸衣錦和李沛每天都躲著榮飛燕走,見到面也裝作失憶,只有單獨跟張鶴澤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舊事重提笑話擠兌他。陸衣錦有時還學榮飛燕說話,每每把張鶴澤擠兌的語塞。總的來說,張鶴澤與榮飛燕的關係肉眼可見的更進一步,兩人經常在晚飯後一起散步。後來甚至彭夫人看向張鶴澤的眼神都飽有深意。
在博羅國短短几日,他們卻好像經歷了很久。
有一日,張鶴澤無意問為什麼從不見彭游同他們一起吃飯,彭游坦然說道:“父親母親不想見到我,我便也不上前給他們添不愉快。”他見張鶴澤表情有些尷尬,微笑道:“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情,在博羅國,掙錢是唯一的正經事,沒有任何一家的兒子再像我這樣三十多歲還賴在家裡吃閑飯,說出去都算恥辱。”
因為關係親近了很多,張鶴澤坦誠問道:“說來彭兄沒有想過去彭老闆店裡幫手,或者另找份什麼活計嗎?論學識你可比其他人強許多。”
彭游搖搖頭:“我不適合,空讀一肚子閑書罷了,不過是個廢人。”
張鶴澤不願再提他傷心事,轉移話題道:“說起來之前看的辰柯傳,我其實有些不贊同的地方。它講皇子為了救人與冥王做交易,每年獻祭千人換人間平安。不知道彭兄怎麼想,但我總覺得……總覺得不舒服。“他笑了笑:“彭老闆說我仁義過了頭。”
他隨口一說,沒想到彭游怔怔看著他,眼圈居然紅了,他忙說:“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胡言亂語也是有的。”
彭游意識到自己失態,深吸幾口氣,用袖口拭掉眼淚:”不,不是你的錯。”他平復了一下情緒,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一般,笑道:“這也是博羅人最愛的故事主題了。我們博羅國有一個廣為流傳的小測驗,不知道張兄有沒有聽過。說有人駕駛一輛失控的馬車走到岔路,其中一條路有三人,另一條路有三十人,不管他選哪條,路上的行人都會被馬車撞死,如果你是車夫該怎麼選。“
張鶴澤猶豫道:“我猜絕大部分人會選三人那條路吧,如果真的是千鈞一髮的關頭,我大概也會這麼選。”想了想又說:“但我感覺這個測試的意圖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
彭游輕拍手掌:“確實如此。其他地方的人也許會從這道測試延伸出更多討論。但博羅人不一樣,博羅人沉迷於這個場景本身。”
“博羅人最愛幻想犧牲少數人成全多數人的場景,很難解釋,你大概也不能理解。十有六七的話本故事都會涵蓋這個主題,我們覺得在不同的故事裡一遍遍選擇多數人,是務實、成熟的一種體現。只有像這樣不矯情的文明才能持久延續”
張鶴澤確實不能理解,簡直可以說百思不得其解:“彭兄也這麼覺得?”
彭游再次陷入沉默。
張鶴澤有點後悔,今天好像總是無意冒犯他人。他清了清嗓子,轉而說道:“說起來這幾日多虧彭掌柜款待……”這話倒是真心實意,彭寬一家熱情周到,自家親戚來訪也不過是這樣的標準了。他頓了頓,誠摯的說:“彭公子,你們一家都是善良熱心的好人。”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趕來的李沛急匆匆拉走了。彭游笑著目送他們離開,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回到自己房間。
人最是趨炎附勢,府中的傭人也不怎麼看得上他,伺候的很是懈怠,他的房間顯得有些雜亂,甚至沒有熱水。彭游拉開床邊的小櫥,裡面躺著一把裁紙刀,另有布袋一條,吸水的棉布若干。他熟練的把袖子擼到大臂用布帶固定好,又將胳膊墊於棉布之上。然後沒有絲毫猶豫,斜著用裁紙刀割了下去。裁紙刀非常鋒利,皮膚順勢劃開,血水從雪白的小臂流下,洇濕了棉布,像一朵朵盛開的花。在這道傷口周圍,有一百多條新舊不一的傷疤,有深有淺,幾乎布滿整條胳膊。手腕處最多,層層迭迭,新疤摞舊疤,這也是他總選擇將袖子做長三寸的原因。
彭游一道一道切開皮膚,儘力令傷口保持平行整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抱著這樣的執念。
沒有過太久,棉布整個濕透了。他將裁紙刀扔到一旁,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身體的疼痛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多快樂。與之相反,每每結束后,強烈的羞愧、自責感都會山海般再次將他包圍。
彭游揚起頭深吸一口氣,像冒出水面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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