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配 - 第八十八章

知州大人慘死,巴州炸開了鍋。偏偏唯一醒過來的侍衛頭領根本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只記得有個男人穿了一身白色的皮毛大衣。官兵徹夜搜索,街道燈火通明。好些睡下的市民被吵起來搜家也不敢出聲抱怨。
而此刻被他們追繳的罪魁們早已跑到了城外的破廟。
司徒空遞給李沛一條精蠶絲手絹擦臉。陸衣錦沒有這個待遇,只能用衣袖慢慢把臉上的血擦掉。李沛擦臉的動作漸漸慢下來,終於忍不住向陸衣錦道:“姓楚的他也是為了保全更多……”
“我做的事不後悔。明天我就離開,絕不會連累你們”陸衣錦打斷她的話。
什麼原因什麼大義與他何干,他只知道不久前還和他說笑的一村人,連同那個他有生以來見過讀書最有天賦的孩子,在那晚全死了,他們中的大部分屍骨無存。
李沛被他莫名其妙的懟這麼一下,也有些脾氣上來:“你……亂說什麼,誰怕被你連累了?”
陸衣錦自然知道她並沒有這個意思,可也不願意解釋。偏偏司徒空又插嘴:“是呀,本來沒事的,就因為你,我們都向官府動手,早就被連累了,你走了又有什麼用?”
李沛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但她不善爭執,每次吵完架都要過好幾天才能想起來該怎麼吵,此刻也只能急的說:“我沒有……”陸衣錦忽然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李沛驀地安靜了。
司徒空看著他倆癟癟嘴:“要不我出去?”說完裝模作樣的走向門口,忽然又自語道:“我出去倒是行,但我身上好像有封楚大人頗為重要的信哦”
方才情緒波動太大,李沛和陸衣錦都把這封信忘了,此時才想起來。雖說不知道這信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但看他那緊張的樣子,起碼是記錄了什麼要緊事。李沛連忙說:“回來回來,咱們一塊看”
三人用火折點燃了屋內散落的桌腿,屋裡終於有了足夠的亮光。司徒空擅自拆開信讀,他看了一會兒,臉色微妙的變了,接著便把信交給了李沛:“你們看吧,我去接小郡主”
李沛猶豫道:“你要不要把外套脫了……”大晚上穿一身純白,確實過於顯眼。司徒空已經走到了門口,頭都沒回,只伸出戴滿戒指的右手揮了揮:“放心吧”
見到我的人不會有機會告密的。
李沛看著他的背影走遠,還是有點擔心:“陸衣錦,要不我們跟他一塊去吧……陸衣錦?”只見陸衣錦拿信的右手在忽閃的火光中劇烈顫抖,一滴淚落到紙上,啪的把墨洇開。
李沛連忙湊過去,這信用詞書面,她有些看不懂,但裡面的字基本是認識的。她費力的把這些字串成能看懂的話,越看越是心驚,一顆心好像沉到萬年寒潭。
信是楚弗瑞寫給上級的。說一切均已辦妥,又說王萬山那邊已經說好了,不日也將派人上門。他感嘆道,雖然之前屯糧被惡匪騙走,但現在每畝地價格反而更低,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概就是這樣了。
王萬山……好熟悉的名字。李沛不太能記住人名,她自來也不願意在這方面下功夫。此刻大腦卻反常的飛速轉動——什麼人能與比知州還大的官交易,官員,還是富商?一個只聽到過一次的大名突兀的出現在她的腦海。
王萬山……王百萬?!
想通這節,她接著讀下去。
當年全郡的堤壩都是他們的同黨負責修建。此地過去並無洪澇的危險,本應是個臨時的肥差。只是去年天降暴雨堤壩才有些損壞。負責修繕那官員心懷僥倖,以為這樣的暴雨日後不會再有,偷工減料私吞了不少工程款。眼下這些壩都被水泡軟了,不知道何時其中某個甚至多個便會垮塌,除非水位立刻下降。
唯有侉縣的壩全由前任官員修成——前任那人已經身故了。現在由侉縣泄洪,其他堤壩自然不再有潰壩的風險,他們的瀆職不會被揭露,侉縣之外的百姓也才得以安居樂業。
某種角度上說,楚弗瑞說的犧牲侉縣拯救大局也並沒有錯——只不過這需要拯救的災難也是他們帶來的。
楚弗瑞特別在信末表示事情已經做乾淨,不該留的人一個都沒留。他已經上報朝廷,表示早就做好了震撫災民的工作。
真相終於在眼前展開,李沛驚怒交加,指甲幾乎陷進肉里。回憶起方才書房內楚弗瑞大義凌然的樣子,只覺得萬分荒謬諷刺,幾乎想再殺他一次。
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
她不願細想信的內容,可腦子卻不聽使喚,所有的細節搭橋一樣自行首尾相連。並沒有花費什麼時間,好像機括咔噠咬合一般,很多無關的事情頓時在她腦海中串了起來。
害怕瀆職被揭發也許是一個理由,甚至是個不錯的理由,可為什麼不在水位最高的時候破壞,卻在雨停了水位緩慢下降的時候毀壞堤壩?
雖然惡匪騙走了糧食,現在地價卻更低了……
破廟外傳來嗚嗚的風聲,吹的火苗忽明忽暗。
李沛忽然不受控制的跌坐在地,喃喃道:“……是我”
陸衣錦猛的抬頭看向她,她白皙的面孔掛滿淚水,與忽閃的火光相互輝映。方才他因為信的內容受到極大震撼,頭腦中千思萬緒,內心又有不知多少情緒同時山崩海嘯的湧現出來。然而此刻,在看到李沛的當下,他只剩下一個念頭:剛才該把信燒掉的,不該讓她知道,不該讓她看到。
可終究太晚了。
李沛還在無意識的重複著什麼。她是最不耐鑽研世故的,此刻卻不知怎麼讀懂了楚弗瑞筆后真正的含義。這些官員串通豪紳,本想趁澇災囤積糧食,逼迫村民賤賣土地。不料因李沛一行人的行動,村民拿到了口糧,自然不會再將土地賣出。眼看計劃就要泡湯,楚弗瑞才想到這個一石二鳥的主意。
魏大寶曾經說過,侉縣本來地勢就低,大水經由這條路線直通渭河,不會有人查出端倪。至於受災民眾,也只會以為這是厄運猝然降臨在自己頭上。
如果不是她堅持多管閑事,楚弗瑞便不會有那麼強的動力派人毀堤。她以為救了魏家村的命,殊不知她才是催命的無常。
李沛一陣頭暈,眼前冒出無數金星,周圍的世界好像都變成黑白。她茫然的看向四周,像溺水的人想要胡亂抓住一株水草。眼淚斷了線一般落到地上,她卻渾然不覺。
下一秒,一個溫暖的懷抱包裹了她。這個擁抱如此用力,好像抱她的人想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不是的……不是你……”低低的安慰從上方傳來。
陸衣錦聲音發澀。他是慣見了黑暗的,可連他也全然想不到,一路追尋的真相竟醜陋如斯。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懷中顫抖的女孩,只能小聲重複著:“沛沛……我在呢,小陸在呢……”
李沛再也支撐不住,貼在陸衣錦懷裡號啕大哭。她的大腦一片混亂,她想猴子,想大師兄,想爹想娘。她不行,她自己真的不行。她太過衝動愚蠢,只會變成他人的禍害。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聲音發顫:“……我……我……我想回家,陸衣錦……帶我回家”
陸衣錦的心都要碎了,哽咽道:“……好”
柴火快要熄滅,忽明忽暗的微光照應著前途未卜的二人。他們緊緊擁抱,好像世界末日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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