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走後,心上十分忿憤,暗想這不是大福晉聽了柳筱閣那廝的鬼計嗎?咱現在拼著不在王府里當差,還是要和姓柳的見個高下。
於是,便去糾集了許多當差的同黨,大清早來醇王府的後門守候。
不多一刻,已見柳筱閣大搖大擺地來了,老九就拿出往日敲竹杠的手段,要和柳筱閣借錢。
柳筱閣已知道他不在府中當差,自然不怕他了,二人一句吃緊一句,不免實行武力解決。
老九本想痛打柳筱閣一頓的,只要柳筱閣動手,便一聲暗號,當差的一擁上前,都望柳筱閣打來。
誰知柳筱閣是唱武生的,膂力很是不小,一瞧眾人手多,即刻放出本領,施展一個解數,退到了空地上,顯出打慣出手的武技,把眾當差的打得落花流水。
老九的左膊也吃柳筱閣打折了。
一場武劇做完,老九領了眾人四散逃走。
柳筱閣依然大踏步進王府去了。
但老九吃了這一場大虧如何肯了結呢?自思潛勢力又不及他,打又打不過他,這樣就不圖報復嗎?他想了一會,只有把柳筱閣的事去報告給醇王知道。
可是,醇王曉得大福晉和他不對,若是直說,一定要疑心他有意攛掇。
倘醇王回邸去一問,被大福晉花言巧語輕輕地把這事瞞了過去,打虎不著反要喪身哩。
所以那報仇的計策,只有等柳筱閣等不防備,突如其來地進去, 看他們遁到哪裡去?老九主意打定,便靜候著機會。
一天醇王朝罷,正向載振邸中走去,老九故意氣急敗壞地趕過醇王的輿前。
醇王瞧見,在輿中問道 :“老九!急急的往哪裡去?”老九假做吃驚的樣子,很遲疑地答道 :“奴才在別墅中,不是王爺來召喚過的么?”醇王詫異道 :“咱幾時著人召你的?”老九說道 :“剛才有一個小內監來說,王爺今天請客,是專誠款待柳筱閣的,此刻命奴才到聚豐樓去喚一席頭等酒席哩 。
”原來,老九打聽得柳筱閣在醇王府中和大福晉飲酒,以是敢捏造出無中生有的事來。
當下醇王聽了大怒道 :“咱何嘗請什麼客,就是請客,也決不請一個下流戲皮子。
你不要胡說罷 。
”老九正色說道 :“奴才也在那裡疑惑,王爺怎請起戲子來呢?真正笑話了!但喚酒席是小太監說的,奴才聽得是王命的命令,不敢怠慢,因此急急地跑去,聽說立刻等著要吃咧。
王爺既不曾有這一回事,那又是誰說的呢?斷不是無事生風的罷 。
”醇王給老九一言提醒,不覺頓了一頓,心裡著實有些狐疑起來。
因為平日對於柳筱閣的行為,也有點聽在耳中。
當西太后在日,柳筱閣出入宮禁,時有不安分的舉動看在眼裡,今天突然觸起他的名兒,自覺有些疑心了。
私下忖道:莫非咱們府中也有和柳筱閣這廝糾搭的么?咱聽知這姓柳的戲皮子專門和王公大臣的內眷們不清不楚,咱們不要也演這齣戲呢!醇王想了半晌,也不往載振那裡去了,只叫轎子往自己邸中來。
老九見計已行,忙在轎前開路,一面暗令同黨去把王府後門鎖住;自己隨著醇王一路回邸。
轉眼到了邸門前,照例當差的要齊聲吆喝一下,因這天預先得著老九的暗示,大家便默默無聲,故此裡面的人一點也不曾察覺。
大福晉其時正和柳筱閣歡呼對飲,不料醇王會在這個時候回邸,就是偶然早歸,外面全班喝道,府中人早已聽得了。
王府里房屋多大,柳筱閣 一個人,何處不好藏躲呢?只消避過了風頭,由使女悄悄地從後門放了出去,可算神不知鬼不覺哩。
這樣的做過幾轉,大福晉和柳筱閣的膽子也一天大似一天了。
這天照常在後花園亭上放膽飲酒說笑,一點不提防別的。
那個花亭是醇王在炎暑時憩息之所,亭的裡面,除大小書案之外,古董珍玩不計其數。
又有幾樣值錢的寶物,一樣是劍,青魚為鞘,上嵌碧玉,一經啟視,光鑒毛髮。
據說此劍一名湛盧,是從前歐陽子所鑄。
歐陽子一生只鑄得六劍,除了雌雄兩劍,一名巨闕,一名青虹,一名太阿,還有一口,就是這湛盧了。
講到這口劍的好處,吹氣能夠斷髮,殺人不見血,砍金銀銅鐵石壁,好似腐草一般。
當聖祖收大小金川,醇王的高祖也相隨軍中,一天夜裡巡營到一個地方,見火光燭天;醇王的高祖恐有埋伏,忙令小卒前去探視,回說:只有一口枯井,那火光是從井裡出來的。
醇王的高祖識得其中有寶物埋著,喝令竭力望井中掘下去,就得到這口寶劍。
醇王府中遺傳下來,當它是件傳家之寶。
此劍風雨之夕自能戛然長鳴,佩帶之人如中途逢著暴客,也能作響報警。
倘府中有賊盜凶事發生,劍就會跳出鞘外三寸,錚錚有聲。
光緒帝入繼之時,劍曾叫過一次。
所以太福晉已知凶多吉少,不肯放光緒帝進宮,就是這個緣故。
還有一樣,是一張瑤琴。
這琴是周幽王時大戎主所進。
琴上綴有石玉金紋,聲音異常嘹亮,當月白風清,名手鼓起琴來,悠揚之聲可聞數里,真有空山猿嘯、天際鶴舞之概。
醇王把一琴一劍視做第二生命一樣,輕易不肯供人玩視的。
王府之中,以前有一個侍姬能操此琴,大福晉很愛這琴,因請那侍姬指點學琴。
後來,福晉才學得一半,那侍姬已然死了。
以是醇王見物思人,益發珍視那張琴了。
現在除了大福晉能奏幾曲之外, 無人能彈這琴了。
這天柳筱閣和大福晉在花亭上對飲,柳筱閣忽然指著那張琴,笑對大福晉說道 :“福晉能操這琴的么?” 大福晉笑答道 :“咱曾叫府中的侍姬教過,但沒有學得好,那侍姬死了;直到如今,不去弄它咧 。
”柳筱閣笑道 :“我知道福晉很好這個,今日倒還有興,請福晉彈一下子,也使我清一清濁耳何如?”大福晉笑道 :“咱這點拙藝是很見笑的,不必彈罷 。
”柳筱閣一定不依,逼著大福晉彈一曲,大福晉不好過於推卻,便一頭笑一頭把那口琴取來,拍去琴上的塵埃,先和一和工商,亮了一亮弦子,然後端端正正地坐下去,輕舒纖指,彈起琴來。
首段彈了一曲《平沙落雁》,二段是《劉備嘆靈》,三段是《風送松聲》,四段是《景陽開泰》。
福晉彈到這裡,把琴聲突然止住,笑問柳筱閣道 :“如何,不是很見笑吧?”列位!須知琴這樣的東西,原有七忌七不彈的規則;它規例上,第一個就是不遇知音不彈。
俗諺不是有句對牛彈琴的話說嗎:彈琴給牛聽,明明說是聽的人不懂什麼,簡直和牛差不多。
一句比較閑話啊。
柳筱閣是個伶人,相處的都是下流社會,他懂得什麼琴不琴呢?僥倖給他唱戲唱紅了,西太后召他進宮,也居然出入宮禁的。
自大福晉和他結識,常常在花亭上飲酒,才得瞧見這風雅東西。
不是取笑他,在平時,柳筱閣全不懂得,只覺叮叮咚咚罷了。
福晉問他,他也只有瞎贊了幾句,便胡亂說道 :“這琴聲還似乎欠熱鬧一些 。
”大福晉笑道 :“要熱鬧嗎?咱就彈一段《赤壁鏖兵》罷 。
”說道,又和起弦來,指彈手挑,直彈得刀槍震耳,金鼓齊鳴;側耳細聽,真有金戈鐵馬之聲,確實彈得好琴。
大福晉彈畢,對柳筱閣一笑。
柳筱閣實在苦於不識,又瞎稱讚了幾句。
他忽然想起戲台上鑼鼓有什麼《十面埋伏》的敲法,不知琴中有這個調子嗎。
想了一想,就開口問大福晉道 :“這琴里也可以說什麼《十面埋伏》么?” 說了一句,把兩眼一攢,做了一個鬼臉,似乎怕福晉笑他外行似的。
大福晉見問,點頭笑道 :“調門是有的,只不過很不容易彈得好,咱還不曾習得精明哩 。
”大福晉說這話,是因柳筱閣講得出調名,疑他也研究過的,恐自己班門弄斧,貽笑方家呢。
其實,柳筱閣哪裡是懂這工商角徵羽的玩意兒,可憐他不過表演《九敗章邯》中楚霸王出台趟馬的時候,鑼鼓打《十面埋伏》的調門,所以他這時亂猜一下,預備猜錯時給福晉一笑而已。
哪知恰被他猜著,大福晉還當他是內家啦。
但是,若沒有這一猜,也不至於弄出事來了。
其時,柳筱閣已猜中了,自然要充內行到底,逼著大福晉再彈一曲《十面埋伏》。
大福晉更不推讓,就重整弦索,再和工商,彈起那《十面埋伏》的亂聲十八拍來。
柳筱閣雖一竅不通,也覺得十分熱鬧。
只見大福晉手忙得碌亂,顧了彈又顧拍,撥挑按捺,十指齊施;悠揚處如泣如訴,剛勁如虎嘯龍吟。
可惜彈給柳筱閣這不識貨的聽,冤屈了福晉的好琴了。
因大福晉的琴技北京很有名望,休說是滿族中算是名手,就是我們漢人中,也未必有勝於她的呢。
偏偏這木偶式的柳筱閣倒有這樣的耳福。
倘然把當時琴聲用收音機收著,放到如今,不是成了絕響嗎?大福晉似這般的彈得珠汗盈頭,柳筱閣也依然是木不通風,全不知道好壞,真可算得是鮮花載糞土,脂粉饋無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