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虯髯公也承認,紅拂根本學不會用劍,她充其量也就能學到把蒼蠅砍成亂七八糟的兩塊。
這是因為女人不可能以用劍為主業,她們的主業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
但是他還是盡心儘力地教,因為除了打麻鞋和用劍,他再不會別的了;而打麻鞋根本討不到女人的歡心。
教劍的時候,虯髯公又禁不住要一本正經。
這是因為劍術是他的事業,他不可能不一本正經。
他把每一隻被斬落的蒼蠅都揀起來,盛進一個小紙盒,把頭和身子拼好,埋葬后,還要在地上插上一個寫有“蒼蠅之冢”的竹籤。
葬完了蒼蠅,虯髯公要對紅拂解釋尊重對手(哪怕它是一隻蒼蠅)是劍客應有的道德,但是紅拂早跑得投影了。
紅拂永遠成不了劍客,這是因為她不能從劍術的精進里得到樂趣。
偶而她砍中了蒼蠅,就“啾啾”地尖叫著“砍中了”,扔下劍跑了。
她不可能像虯髯公那樣,劍尖垂地,認真地察看蒼蠅的軌跡。
假如那一劍正確地砍掉了蒼蠅的腦袋,沒頭蒼蠅就會呈螺旋狀升上天去。
落下來時,虯髯公正好拿出紙棺材來接住它。
虯髯公不知斬過了多少蒼蠅的腦袋,但是再斬時,他還是那麼認真,不管它是綠豆蠅,灰麻蠅,還是大肚子母蒼蠅。
虯髯公還給紅拂表演過斬蚊子,但是她打著呵欠說,這不好看。
虯髯公還給她表演了斬蠓蟲的絕技,紅拂卻說:你裝神弄鬼的幹什麼?原來她根本沒看見斬了什麼----其實只要仔細看,是可以看到的。
但是紅拂不想仔細看,她只想換衣服去逛大街。
女人就是有這種毛病。
六 李靖初見紅拂時,她就是跑出去逛大街了。
當時她穿那套衣服是楊府發的,上身是皮子的三角背心,下身是皮製的超短裙,腳下是六寸跟的高跟鞋。
頭頭們還交待說,穿這套衣服時,要畫紫色的眼暈,裝假睫毛,走路時要一扭一扭,這些要求像對今天的時裝模特兒的要求一樣。
她們穿這套衣服給一個什麼官兒表演過一次,那個官兒幾乎當場笑死了,說道:楊兄,真虧你想得出來!和大街上的——一模一樣!紅拂記住了大街上那幾個字,跑出去時,就是這副裝扮。
她不知這是妓女的裝束。
而妓女這個字眼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就算是聽說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一天紅拂是初次到大街上去。
後來她又去了好幾次——她很想再看見那個紫眼睛,說話好聽的男人。
但是李靖在家裡忙著畫春宮小人書,沒有出來,所以她沒見到。
她只見到了很多黑眼珠,說話難聽的傢伙,那些人管她叫雷子。
後來她從虯髯公那兒打聽出來雷子是什麼,就對那些人說:我不是雷子。
人家就問她:你不是雷子,是什麼?她又答不上來,只好轉過身去,扭著腰走了。
她不論到哪裡都很方便,過街時一招手,taxi就過來了。
那些黑人還爭先恐後,說道:小姐,到哪兒我駝你去。
咱們從來不欠稅。
等到乘上去就說:您認識管路考的那個胖子大叔罷?咱其實是扛得動他,可要跑那麼快就費勁了。
要不就是:我有個兄弟從索馬利亞來,您能和管居留證的大叔過句話嗎?原來這麼巴結是想走後門。
相比之下咱們中國的妓女都更有骨氣,見了她,就瞪著眼,啞著嗓子說:甭過來,你丫挺的!這就使紅拂覺得寂寞得很。
洛陽大街上的妓女對紅拂是最不客氣的了,動不動就轉過身去,撩起裙子來,給她看光溜溜的屁股。
見到了這些屁股后,紅拂才知道這些人原來不穿內褲。
不穿內褲彷彿是要突出屁股,然而那些屁股本身並不好看。
然後她們又轉過身來說:想逮人嗎?回去打聽打聽,老娘是幾進宮!見到這種場面,紅拂只好隔得遠遠地站著,看人家嚼嘴裡的老牛皮,自己也拿出阿拉伯樹膠制的口香糖來嚼。
嚼爛的牛皮也能吹出泡來,但是沒有口香糖吹得大。
有時會有位木匠師傅走過來,提著小桶,手裡拿著新的泡蜜牛皮,對每位妓女鞠躬,說道:姑奶奶,行行好。
那些妓女就把牛皮膠吐到桶里去,拿一塊新牛皮。
原來嚼出的膠比熬出來的好,粘起東西來比焊的都結實。
但是人家也不來找紅拂。
誰都知道口香糖不能粘椅子。
假如硬要粘的話,就會粘出一件虛無之物,看著是有的,坐下去就沒了。
這說明紅拂毫無實用性,連她嘴裡的口香糖在內。
紅拂在這裡也無事可干,只能逛大街。
別人逛街是為了買東西,但是她不能買,因為她沒有錢。
本來她可以向虯髯公借,但是虯髯公也沒有錢。
楊府里別人也沒有錢。
石頭洛陽里每個人都沒有錢。
有吃,有喝,要什麼有什麼,但是沒有錢。
錢這個字眼,她也沒聽說過。
紅拂沒有事干,又找不到李靖,就回去了。
她想自己既不認識管路考的大胖子,也不認識管居留證的人,不該坐不花錢的taxi。
因此她就想串小衚衕回去。
但是小衚衕也不好走,因為到處都在蓋房子,搭著高高的腳手架。
有一些牛車從城外運來了黃土,又有些人在黃土裡摻上麻絮,送上了高架,放到黃土裡築。
有人把自行車騎到了小衚衕里,這裡沒了泥水,就把腳從車把上拿下來,有些人為爭路而爭吵,另一些人息事寧人地說:路窄人擠,最好大家都去坐地鐵。
在擁擠的人群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地上有一對華表。
華表是一道國界。
在華表裡面是一片石頭地面,連一點土都看不見。
石頭中間長了一些松樹,全都向地面萄伏,越老的樹長得越矮。
假如有一棵樹長到了五百年,它的樹榦就會緊貼在地面上。
假如一棵樹長到了一千年,地面上就只剩了樹冠。
根據這個道理,石頭縫裡的一簇松針就是更老的樹。
當然,最老的樹只有把石頭掀翻過來,才能在石塊背面看見。
但是沒有人敢在這裡翻動石塊。
一棵樹不見了,就會有人到深山裡去找一棵相當老的松樹來補種上,直到它在石頭花園裡長到不見了為止。
除了這些一覽無餘的空曠地方,就是一些石頭牆圍成的府邸,每個府邸的正面都有一對石頭華表,沒有門,也沒有人把守。
其中只有一個紅拂能夠進去,她除了那個地方無處可去。
李衛公在洛陽城裡有一座祖宅,是用攙了砂子的土築的。
經過了很多年以後,四堵牆逐漸分開,出現了很大的縫,陰面長滿了青苔,房頂上的草也逐漸稀疏。
很顯然,這房子逐漸趨向於塌倒*李靖很想為它干點什麼,但是又不知從何下手。
要知道李衛公雖然多才多藝,卻不會做泥水匠,雖然掘土合泥的活計人從出世就會,但是他早把那些先天的良知良能忘掉了。
現在他能幹的事,除了裝流氓唬人,畫春宮,做出各種荒唐發明,就剩下一腦子的數學和幾何學。
首先,他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為此他挨了一頓板子;然後他又證出了費爾馬定理,為此他又在洛陽城裡呆不住,不得不逃了出去。
要說明后一件事,我感到頭緒繁多,不知從何說起。
首先應該說說費爾馬定理應該是什麼——用費爾馬本人的話來說,是這樣的:假設有x,y,z,各代表一個未知數,另有一個已知的實數N,設z的N次方等於x、y之N次方之和,當N大幹2時,x,y,z不得均為整數。
但是李衛公絕不會這樣表達——首先,說有x,y,z就太簡單了,古人絕不會這樣講,最直截了當的說法也是“二友對弈,一人觀局”。
但這不是說真有張三李四在下棋,另有個王二麻子在看;而是以兩個下棋者加一個觀棋者代表x,y,z。
稍複雜的說法就要扯上紫微太乙之類天文學術語,或者黃帝素女東方朔一類的歷史人物。
考慮到李衛公的證明寫在春宮裡,后一種可能性相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