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最後的時刻,眼前真的出現了九顆金星。
那些星星嗡嗡的飛著,好像一些銅做的大黃蜂。
所到之處都留下刺痛。
這些金星有時候飛進心底,在那裡向深處猛鑽,有時候飛到心外,幾乎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個時候她自己也變成了一根飛旋的柱子,在震耳的轟鳴中移動著。
這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樣的黑暗中。
這樣的死亡和一個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六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說到紅拂自殺的直接原因。
衛公死了,生活無趣,這些都是理由,但這些還不會導致紅拂馬上毅然絕然的死掉。
衛公死掉以後,皇上念及他生前曾有大功於國,就封他的遺孀為長安城裡的貴婦領袖。
這就是說,紅拂被任命為貴婦聯(甲)的主任委員,今後從日出到日落都要主持會議,做大報告。
當然,她當這個角色年輕了一點,故而要把頭髮剃光,裝上黑白兩色的假髮,把牙齒拔光,裝上假牙;身邊還要有一位手拿記錄本,準備畫正字的女秘書。
這樣她就成了一個級別極高,但是毫無權力的大官;不做任何官該做的事,只是享受官的生活方式。
而這種生活方式實在是可怕極了。
像這樣的任命是沒法拒絕的,除非你就要死掉。
紅拂接到任命以後,馬上就提出了殉節的申請。
很顯然,像這樣的申請在審批中會遇到種種留難;被批准之後也會有種種實行中的困難。
我覺得這樣說明就夠了一一隻要不裝假,我們每個人都不天真。
有人說,紅拂被吊到最後,就變得非常的苗條。
她皮下的脂肪都變成汗出來了,以致貼身穿的白麻布衣服都變成了浸了油膏的繃帶,她自己也成了一盒油浸沙丁魚罐頭。
這時候空氣里滿是異香——我們知道,好多種芳香物質都是脂溶性的,所以紅拂一生所用香水的有效成分都在這件麻布袍子里了。
她年輕時當歌妓,中年時當衛公夫人,所用的香料當然是車載斗量,而且全都十分名貴,這件衣服簡直是價值連城。
這時候紅拂差不多已經死了,只有一點魏老婆子才能看出的呼吸。
當時正是深夜裡,她就躡手躡腳的行動起來了:解開了捆著紅拂的那些帶子,把褻袍從紅拂身上剝了下來。
這時候紅拂靜靜的立在那裡,一絲不掛,手腳僵直,但是身材苗條,有如十七歲的少女,半睜著眼睛,緊閉著嘴巴,雙臂在空中僵直著;看上去好像是一具非常美麗的死屍或者一座非常美麗的雕像,但是魏老婆子知道她是活著的。
這個老婆子急於把這件褻袍送到外面去賣給香料店的人,也沒給紅拂披上一件衣服就走了。
等她回來時,事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紅拂不見了,只剩下一條空空的綾帶。
於是她就大哭,把別人都叫起來,編造了一個紅拂仙去的神話。
總而言之,紅拂的棺材里是空的。
誰都不知她到哪裡去了。
在繩子上吊了一個星期,她的模樣有很大的變化,只有魏老婆子才見過她最後的樣子。
但是魏老婆子抵死不肯承認紅拂是溜走了或者被人劫走了。
所以找到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後來在她女兒開的妓院里就多了一位妓女,脖子上總纏著圍巾,說話的聲音低沉嘶啞,有人說那就是紅拂,但是無法確認。
這個故事是說,雖然紅拂是興高采烈,毅然絕然的想要死掉,但最後還是事與願違。
我的書寫到這裡就要結束了。
有人告訴我說,不能這樣寫書——寫書這個行當我還沒有入門。
他們說,像這種怪誕的故事應該有一個寓意,否則就看不明白。
我不能同意這種意見,雖然我一貫很虛心。
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一點都不怪誕。
我不過是寫了我的生活——當然這個生活有真實和想象兩個部分,但是別人的生活也是這樣的罷。
生活能有什麼寓意?在它裡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
對於我來說,這個指望原來是證出費爾馬,對於紅拂來說,這個指望原來就是逃出洛陽城。
這兩件事情我們後來都做到了。
再後來的情形我也說到了。
我們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陽城或者證出費爾馬,而是指望。
如果需要寓意,這就是一個,明確說出來就是:根本沒有指望。
我們的生活是無法改變的。
七 紅拂這一輩子干過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歲時從洛陽城裡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剛過五十歲時企圖自殺。
這兩件事里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
不管成功不成功,兩件事都引起了別人的詫異。
因為這兩件事她都不該干出來。
紅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麼就幹什麼。
我現在依舊沒有結婚,而且在和小孫同居。
別人總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在我周圍有一種熱呼呼的氣氛,像桑拿浴室一樣,彷彿每個人都在關心別人。
我知道絕不能拿這種氣氛當真,他們這樣關心別人,是因為無事可干。
就是把這種氣氛排除在外,大家也不能對別人漠不關心。
就是我,也總在猜測別人是什麼樣的。
這不是在猜測女人脫了衣服是什麼樣的,而是在猜測每個人在心底是什麼樣的,隨時隨地都在想些什麼。
我現在經常想到一個人,就是那位在二次大戰里躲在“邊樓”的猶太小姑娘安妮。
她在那裡寫了一本日記,說她相信每個人在心底都是善良的,然後就被納粹抓走了,死在滅絕營里。
這樣她就以一種最悲慘的方式證明自己是錯的了。
她生命的價值就是證明了再不要相信別人是善良的。
最起碼要等到有了證據才能信。
你不能從人群里認出我來的,儘管你知道我頭髮灰白,一年四季總穿灰色的衣服。
現在每天我都到系裡去上班,在我的辦公桌上故了一個老式的墨水池,那東西看上去像個眼鏡,左邊的一個墨水瓶里是紅墨水,右面一個是藍墨水,中間的凹槽里放了好多蘸水筆尖。
每天早上我來時,都要仔細把筆尖挑選一遍,把磨禿了的筆尖揀出來,包在一張紙里扔進廢紙簍;然後戴上老花鏡批閱學生的作業。
這些學生是加州伯克利教的。
批完之後我把這些作業本拿到對面他的辦公桌上,然後看教科書的校樣,到十一點鐘我到廁所去洗手準備回家——有人在洗手池上放了一撮洗衣粉,用它可以去掉手上的墨水漬。
我就是這樣一天天老下去了。
從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懷念著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
我本來不是這樣,是裝成這樣的。
你不可能從一個削瘦、憔悴的數學教師身上看到這些。
有關人隨時在想些什麼,我只知道一個例子,就是我自己,別人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訴我。
所以我只好推己及人。
在統計學上可以證明,以一個例子的樣本來推論無限總體,這種方法十分之壞。
安妮?弗蘭克就犯了這種錯誤,從自己是善良的推出了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雖然這份善良被深藏在心裡,這個推論簡直是黑色幽默。
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有別的方法了。
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
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心有趣卻假裝無趣。
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而且表裡如一。
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