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權”字簡直就不能用,而自己造些怪詞,本身就是一種暗示。
我現在寫著這個古代大科學家李靖的故事,也在煞費苦心的把各種隱喻、暗示、影射加進去。
現在的人或者能夠讀懂,後世的人也會覺得我留下了一些費猜的東西。
鬼才知道他們能不能讀懂,但是不給後世留下一份費解的東西,簡直就是白活了。
人們說知識分子有兩重性,我同意。
在我看來這種性質是這樣的:一方面我們能證明費爾馬定理,這就是說,我們畢竟有些本領;另一方面,誰也看不透我們有無本領。
在衛公身上,前一個方面是主要的,在我身上后一個方面是主要的。
好在這種差異外人看不大出來。
在他們看來,我們都是一樣的古怪。
根據史籍記載,李衛公身材高大,約有一米九十五到兩米的樣子,長了一個鷹勾鼻子,眼睛有點黃;身上毛髮很重,有一點體臭。
這說明他不是純粹的東亞黃種。
經過了五胡亂華,這原是常有的事。
當時洛陽城裡也有各方的人物。
有大鼻子小眼睛的猶太人,兜售劣質的綠玻璃珠子,卻一口咬定是綠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褲子的高麗人,在路邊生起冒黃煙的爐子烤鹹魚干賣,發出又甜又腥的味道;還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療法的原理出售各種藥材:比方說,象牙是固齒的藥材,斑馬尾巴是通大便的藥材,驢蹄子治腳墊等等,其實都是沒影的事。
最不該的是說犀牛角壯陽——連想一想都不應該,角對犀牛來說不是性器官,抵架也不是性交,這裡有黑色幽默的成分,需要想一想才能知道。
這些人和李靖一樣住在downtown。
這個地方李靖早已住膩了,他連做夢都想搬進石頭牆裡面去。
但是等到他當了大唐衛公,嘗到了這種滋味之後,卻覺得它並不是太好。
他真恨不得穿上黑綢子衣服再到市場上去。
假如他這樣做了,那他就是長安最老的流氓。
我對衛公的這一點倒是深有體會——他年輕時覺得眼前到處是機會,比方說,這世界上沒有開平方的機器,鼓風機等等,這些機器都很有用,而且是別人發明不了的,而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發明出來了。
我相信愛迪生年輕時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愛迪生遇到的事可沒落到衛公身上。
假如他有愛迪生的機遇,中國就會有一個有千年歷史的大國際公司:Weigong Lee,international。
最起碼要比什麼貝爾實驗室有名得多。
滿眼的機會抓不著,就有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
四 在李靖看來,紅拂是很古怪的娼妓,不是downtown里所有的。
但是在紅拂看來,李靖也是很古怪的流氓。
其實她並不知道真流氓是什麼樣子的,只是覺得他和街頭巷尾扎堆聊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傢伙有區別罷了。
李衛公身材高大,長一把山羊鬍子,眼珠子是黃的;而洛陽的流氓全是蒙古人的臉相,五短身材。
李衛公說話抑揚頓挫的很好聽;而洛陽的流氓說話含混不清,好像沒鼻子一樣。
因為這些原因,那些人都說李靖是個“雷子”,換言之,說他是上面派來的便衣偵探,或者是領某種津貼的線人。
當年洛陽城裡這種人可多了,比前東德所有的雷子加起來還多。
在飯館里吃著飯,就會有個人站起來,從腰裡拿出個牌牌來,往桌上一拍說:剛才你說什麼來著?再說一遍!聽見這話的人就只恨自己為什麼要長這根舌頭。
胡說亂道就像今天闖了紅燈一樣,要罰五塊錢。
洛陽街頭也有紅綠燈,那是兩塊牌子,上面寫著“下拐”、“迴避”,遇到有要人的馬車通過時就亮出來。
闖了那種紅燈會被關起來,就像今天胡說亂道了一樣。
人家說李靖是個雷子的事,紅拂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她站在大街上時,李靖沒有像別的穿黑衣服的人那樣,過一會就走過來,假裝無意拍拍她的屁股,碰碰她的乳房。
這是因為那些人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娼妓,也是個雷子。
假如是真的娼妓,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叫出來:犯賤!找死!或者是:想干?掏錢!別佔小便宜!這些話紅拂都不會說,她只會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人。
這是因為她也不是真正的娼妓。
其實她是個歌妓。
這一字之差,就有好多區別。
所以別人碰了她以後,她還會追上去解釋說:是真的——我沒裝假乳房。
在洛陽大街上講這些話,就像個瘋子一樣。
紅拂後來一直記著她在洛陽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車輪下翻滾的泥巴,鉛灰色的水窪子,還有匆匆來去的人群。
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頭花園只是一牆之隔。
假如你不走到牆外面來,就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些景象。
假如你不走出這道牆,就會以為整個世界是一個石頭花園。
而且一生都在石頭花園裡度過。
當然,我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麼不妥。
但是這樣的一生對紅拂很不適合。
紅拂當年站在路邊上看著泥水飛濺的大街時,她並不住在這裡。
泥水飛濺的洛陽城並不是全部的洛陽城,還有一個石頭鋪成的洛陽城。
這兩者的區別很大,泥水洛陽只有娼妓而沒有歌妓,石頭洛陽只有歌妓沒有娼妓。
當時紅拂是到了她不該去的地方,看人家在大街上乘拐來去,覺得很新鮮。
石頭洛陽里沒有泥,也就沒有拐。
李靖和她分了手,就上了他的拐,好像乘風駕霧,轉眼就不見了。
泥水裡還有好多人來來去去,高高矮矮的好像參差不齊的小樹林。
除了人,泥水裡還有各種各樣的車。
實心輪子的牛車走起來向兩邊移動;平板小驢車只能坐一個人,拉車的假如是叫驢,看見了草驢就會站下來叫喚。
還有自行車,好像裝了兩個輪子的長條板凳。
乘車的人把兩腿翹在前面扶著把,手裡拿了兩條棍子撐地前進。
除了人和車,泥水裡還有死貓死狗。
在這些東西中間、有數不盡的蒼蠅。
而在石頭洛陽里,蒼蠅很少,頭頭們就覺得蒼蠅應該是可以滅絕的,發給每個歌妓,門客,廚子和奶媽各一個蒼蠅拍,以為靠這些人就能把蒼蠅打絕了。
而在石頭牆裡,蒼蠅是一種極可怕的動物,當你走在迴廊上,蒼蠅就“轟”地一聲飛了出來,眼睛像兩個車輪,嘴像一把劍,腿上還長著猙獰的毛,惡狠狠向你逼近,這一瞬間如果你不掩面痛哭,就不是一個淑女。
但是在石頭牆外就不是這樣。
這裡有這麼多的蒼蠅。
蒼蠅一多,連個頭都顯得小了。
我已經兩次用到了這個字眼——“頭頭們”,但我還搞不清它是動詞還是名詞。
它的意思就像俚語“爺們”,簡單地說,是指一個或一些男人。
複雜地說,它指按輩分排列。
比方說,我要是論“爺們”,可能是某人的二大爺,也可能是某人的大侄子——這個大字還是給我臉上貼金。
這隻不過是討論字義,實際情況和這不一樣。
頭頭們這個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張準備打官腔的臉,這張臉又能讓我想起一隻水牛的臀部。
這張臉到了會場上,呷上一口茶水,清清嗓子,我就看到那隻水牛揚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馬上就要屙出老大的一攤牛屎——這個比方里沒什麼壞意思,只是因為我聽說美國人管廢話叫作“牛屎”。
坐在我身邊上的人把手裡的煙捻滅,在手指之間仔仔細細捻煙蒂,直到煙紙消失,煙絲成粉,再點上另一支煙。
這就是頭頭們出現時的景象。
一般情況下它不出現,但總在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