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也不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
他畢竟是快六十歲了,有關節炎,腸胃也不好。
但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疲倦,再也不想在路上奔波。
所以他寧願裝得衰老或者童稚,以便能在長安城裡平安的生活。
但是這不妨礙他研究地圖,在心裡想像南洋群島的熱帶風光,北極的冰山,大漠的荒涼;雖然他哪兒都去不了。
而我呢,自己也知道除了現在乾的事什麼都幹不了、雖然有時難免想入非非,但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我們何必要逃出去?坐在椅子上想像也是一樣的。
我想頭頭們也該知道這些事。
既然如此,就應該對我放心,讓我少開幾次會。
我現在經常照鏡子,發現有好多硬毛從我臉上各處鑽出來,並不局限於下巴。
簡直是刮不勝刮,剪不勝剪。
這種情形使我想到自己死時會變成一把板刷。
紅拂想到自己死時的模樣,總要聯想到“皮囊”這個詞。
大家都知道這是佛家對身體的指稱。
過去紅拂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詞,但到了感覺自己身體開始鬆弛時,就覺得這個詞可悲地形象。
由佛家的用語,聯想到佛陀離家出走,托缽四方;由離家出走,聯想到這個“家”字,它是寶蓋之下的一隻豬——這隻豬又是誰呢。
相比之下,別的語言就沒有這樣自己糟踐自己。
Home,就是H——O——M——E,沒有任何能讓人聯想到pig的東西。
與此同時,長安城還是老模樣,而且有趣的事越來越少。
紅拂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來看蝴蝶,但是長安城裡沒有好看的蝴蝶,只有一種幼蟲吃洋白菜的白粉蝶,孤零零的在一片灰黃色上展開翅膀。
為了招來白粉蝶,紅拂還特意種了一些洋白菜。
但是她不會種菜,所以菜後來都死了,粉蝶也不來了。
她還想種些花草,但是一樣也種不活,甚至連狗尾巴草也死了——這是因為長安的水土除了槐樹,什麼都不長——這一點和北京不一樣,這裡下一場久雨,遍地是雜草,然後居委會的老太太再組織人力把它連根拔掉。
她還可以怨恨這一切,把怨恨當做消遺。
但是這一切都是衛公的安排。
她愛衛公,並且不想改變,雖然愛他這件事幹得有點欠考慮。
只剩下最後一件事可千,就是蓋上貝殼乳罩,掛上水袋,穿上衣服,出去上班。
穿上這套可怕的服飾,也就是截斷了思想。
她的倒霉之處在於只有脫光了衣服,對著一面鏡子;或者是抱住了衛公才能想像,但是不能一天到晚總這樣。
我也不能不去上班,走到灰色的人群里去,一路走一路想入非非。
活著成為一隻豬和死掉,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一 李衛公死掉以後,紅拂殉夫而死。
這件事大出人們的意料。
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衛公死之前,他還在與紅拂做愛。
完了事以後,衛公說:胸口悶,頭暈!說完就死了。
事後紅拂對別人說:干那事時,衛公還挺行的,那桿大槍像鐵一樣硬,直撅撅像旗杆一樣,誰知他會死呢。
這種話說起來,簡直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但是底下一句話卻令人不得不敬:他死了,我也不活了!過幾天就上吊!她不光是說說而已,還給皇後上了奏章,申請為夫殉節。
自從大唐開國以來,國公夫人為夫殉節的事還沒有過,所以這件事引起了很大轟動。
嫉妒她的人說:這娘們不是好來路,丈夫死了,在長安城裡立不住,想靠這個來掙面子;但是朝廷認為衛公夫人殉節,乃是大大的好事,不但證明了大唐婦女深明大義,還證明貴族階級的道德水準很高。
皇後下旨,旌表紅拂為節烈夫人,並且派宮內主管劉公公去主持此事。
劉公公覺得茲事事體重大,就請了長安城裡辦理貴婦自殺最有經驗的魏老婆子來作顧問。
所以紅拂殉夫一事,從開始就操縱在專業人士手裡了。
紅拂知道,李靖一死,別人就把她當成了死人。
說人們把她當死人還不全面,實際上是這樣的:如果她表示對活下去有興趣,別人就討厭她,如果她表示出自己行將死去,別人就會尊敬她。
在皇城邊上,有一座溫泉,那裡只招待有誥命的女人。
洗過澡后,還可以躺在鋪了熊皮的短榻上喝上一杯冰鎮果子露。
紅拂頭天就在那裡。
她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背後說:媽,這個阿姨是誰?好漂亮!又—個十分熟悉的聲音說:甭理她!那是衛公夫人——好沒廉恥,死了丈夫還跑出來。
紅拂一看,是程咬金的夫人,帶著女兒,就走過去說:程夫人,好一陣不見。
明天我就殉了,抽空出來看看老熟人。
程夫人一聽,立刻肅然起敬:明天嗎?您準備怎麼殉?上吊?上吊好。
韓國公的小夫人喝毒藥,一連三天,上吐下瀉,鬼哭狼嚎。
最後只好叫了大師傅,拿擀麵棍在腦袋上狠敲了幾下,腦殼都敲扁了。
眼珠子凸出來,像水泡眼的金魚。
還有人吞金針,吞下以後七竅出血,發高燒說胡話,那模樣也是十分糟糕。
總而言之,上吊是再好不過。
但是女人在這種場合說的話都不大可靠,上吊未必真有那麼好。
站在一個行將上吊的人面前,大家都說上吊好;而站在一個行將投井的人面前,大家又都說投井好。
紅拂本來是討厭上吊的,但是自從頭頭們分配她上吊以後,她也開始喜歡起上吊來了。
這是她今生里從未有過的事。
過去頭頭們分配她在洛陽城裡當歌妓,她就不喜歡,和衛公一道跑掉了。
後來頭頭們又分配她在長安城裡當二等貴婦,她又不喜歡,想要鼓唆衛公再次逃掉。
現在分配她上吊而死,她會喜歡,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紅拂這樣想,站在朱漆的高凳上,脖子上掛著三尺白綾,只要兩腳一蹬,就會進入虛無的世界。
但是站在這凳子上實在不容易,因為人吊死了,會烏珠迸出,舌頭會伸出來,臉會憋得烏紫,還會大小便失禁,弄得臭烘烘。
要是一般人,也就顧不了那麼多。
可是作為衛公的妻子,這樣死掉有失體面。
為了殉夫而死,她已經絕食三天,還請了醫生,用原始的辦法灌了腸。
然後花半天時間化妝,在臉上敷了極厚的粉。
然後穿上一身縞素,站到高凳上去,叫人用緞帶把眼睛勒住,防止它掉出來。
再叫人用帶子把手腳都捆住,以防亂抓亂蹬,沒了體統。
做好了這些事,底下人就離開那間屋子,等待高凳翻倒的聲音。
只要凳子倒了,自殺者在概念上就是個死人了。
其他人就可以哭喪,分遺產。
但是她往往還沒有死,為了防止頸骨扭斷,官宦人家太太上吊,脖子上要墊上鋼條,而綾帶又很寬,所以起碼要吊三四個小時才斷氣。
有人懸在空中,覺得無聊,就叫家裡人拿轎子把女友接來聊天,或者在半空蕩來盪去,打起鞦韆來。
這說明想要一蹬腿就進入虛無世界乃是一種夢想。
紅拂這樣想,只是要把自己的處境想得好一點。
紅拂殉夫一事,並非沒有人勸說過她別這麼干。
比方說,紅拂的女兒就說過:媽,殉夫是老太太的勾當。
你這麼干是假正經!其實紅拂當年也有五十一歲,按大唐的標準算是個老太太了。
但是她保養得非常好,看起來也就是三十歲的模樣,並且美艷絕倫,姿容絕代,所以大家都不覺得她是老太太。
這都要歸因於她從四十歲起就不吃羊羔肉和水果以外的任何食品,每天做體操,並且從未停止性生活。
別人尚未覺得她老,但是她自覺老了。
這不但是因為臉上起了魚尾紋,嘴裡有了氣味,還因為乳房已經開始下墜。
這一點別人看不到,是她自己量出來的:乳頭已經偏離了中心位置,並且乳房下面有了很深的紋路。
除此之外,她開始忘事,說話顛三倒四,這些她從別人的臉色可以看出來。
因此她常說:我老了以後,準是個招人討厭的老太太。
這些小事對於別的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有的人還以能招人討厭為榮。
但是我們不要忘了,紅拂一直是以美艷著稱的,而且她還老覺得自己還不夠美艷。
她受不了這個。
所以她就決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