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虯髯公看不上李靖,我們系的副主任也看不上我。
那孩子只有二十八九歲,細皮嫩肉,留個小平頭,圓圓的臉蛋,屁股甚為豐滿。
他所以能當上副系主任,是因為他是留美博士,而且出身於名牌學校。
因為有了這些本錢,所以他比正主任還要猖狂。
但是我也看不上他,除了懂些洋文,他比我強不到哪兒去。
比方說費爾馬,他也證不出。
而且他的古文底子甚差,典籍也不通,這方面比我差得遠。
有一天我到系裡去,聽見他和別人說:咱們系怎麼凈是些怪物——比方說王二。
扯到這裡,猛一眼看見了我,就滿臉通紅地住了嘴。
我請他接著講,給出幾個人來和我作伴,他卻抵死不肯說,把我一個人晾在那裡。
這話我當然不能讓他隨便講了,所以馬上散布小道消息說他只有一個睾丸,而且那個睾丸也只有鵪鶉蛋大小。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睾丸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每個有多大,只是信嘴胡說。
但是很快就傳得連女學生都知道他只有一個蛋,這正是我的目的。
我想他看不上我的原因是我形容枯稿,失魂落魄,這和虯髯公看不上李靖的原因不一樣。
虯髯公是大劍客,可以斬掉蠓蟲的腦袋,李衛公簡直什麼都不是,就會踢別人睾丸。
雖然在致人死命方面這兩者難分高下,但畢竟不在一個層面上。
紅拂跟李靖跑掉了,虯髯公覺得受不了。
這就叫嫉妒吧。
其實他可以找到李靖,把他砍成一百塊,但是他不好意思。
於是他只能想方設法地給李靖搗鬼。
我們的副主任也可以打發我去賣鹹魚,但他也不好意思,尤其是我說了他只有一個蛋之後。
其實我們的安危就取決於頭頭們不好意思,還有他實際上有兩個睾丸。
如果他真的派我去賣鹹魚,就坐實了他只有一個睾丸,諒他也不敢。
假如他只有一個睾丸,那麼不管他畢業於加州伯克利,還是其它的學校,都要被人看不起。
我編造這個謠言之前,早把這些都考慮在內了。
我和副系主任的糾紛已經鬧過有一個多月了,現在想起來,覺得這件事不能怪他,更不能怪我,主要是有一種思維定式在害人。
思維定式這個字眼是從時文中學來的,傳統的說法就叫成見———我也有點喜歡用新名詞。
他以為大學的數學系裡所有的教學科研人員都該像他那樣面頰豐滿(我說的面頰包括脖子上面的和腰部以下的),五短身材,畢業於加州伯克利,所以看到像我這樣兩腮尖尖,又瘦又高,畢業留校的傢伙就感到古怪。
這也怪不得他,吃慣了米飯的人讓他吃一頓饅頭都要叫苦不迭。
現在的問題是我就是這個饅頭,對準了那個厭惡麵食的南方人暴跳如雷——我怎麼啦?我哪點不好吃?養得白白胖胖的來喂你,你還推三阻四!這顯然不是個饅頭應有的態度。
好的饅頭應該給人家一段適應的時間。
與此同時,我自己的腦子裡也有一些思維定式。
比方說,我很想結婚,但又以為我老婆應當是青春佳麗,在新婚之夜必須是處女。
為什麼就不能考慮年齡大一點,結過婚的女士呢?新婚之夜是處女,以後也不會總是處女。
剛結婚時是青春佳麗,以後也不會總是青春佳麗。
這種定式把人的思路限死了。
我說過紅拂和衛公出奔之初,衛公對她不大熱情,這就是因為衛公腦子裡有定式或者成見在做怪。
紅拂的身材像個時裝模特兒、三丈長的頭髮剪掉后還剩了三尺多長,與李二娘的短頭髮相比,仍然長得不可思議;而且紅拂對性生活很陌生,干這件事總需要別人來擺姿式。
而衛公和李二娘搞慣了,總覺得女人應該是短頭髮,矮矮的身材,在這件事上應該很熱情;等到李二娘死了之後,這種成見才消失了。
在這方面,紅拂倒是沒有太多的成見。
首先,她是個女人,其次,她當過歌妓。
所以假如她有成見的話,就是一個饅頭的成見。
一個饅頭只要自己正在被吃掉,就沒有什麼怨言可發。
當然,和良家婦女相比,她的成見就太多了。
小時候我們家裡是姥姥做飯,一旦家裡沒了起子,她就蒸些半透明的死麵疙瘩——那時候還沒有袋裝的發酵粉。
那東西吃下去倒是頂餓的,只是很不好吃。
我以為古代的良家婦女就像些死麵疙瘩。
假如發麵饅頭還能有些想法的話,死麵疙瘩準是沒有的。
五 我講這個故事雖然和中國大陸、大唐朝等等有密切的關係。
但並不是全部只能在這裡發生。
這就像數學上所說的:有一些算術法則在整數域上成立,推廣到其它數域也不見得完全不行,就算不能夠百分之百成立,起碼也能成立個百分之一多些。
數學方面的例子太過專門,我就不舉了。
我們可以設想這個故事發生在法國巴黎,我還是一個數學教師,這沒什麼不可以的。
據我所知,他們的數學和咱們這裡是一樣的。
我年輕時插過隊,可以改成我年輕時當兵服過役。
後來我回城當了工人,也可以說成我在餐館端過盤子。
年輕人的遭遇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
至於我儀容不夠英俊,頭頭們嫌我不是加州伯克利,可以說成我是前蘇聯跑出來的猶太難民,只有張喀山大學的文憑,鷹勾鼻子大舌頭,頭頂禿禿的,剩下的頭髮分成三小絡,兩撮長在太陽穴上,一撮在後腦勺上。
為了抵償數量的稀少,我把它留得極長,一遇上風就要像瓢帶一樣飛揚。
具有這樣的形像,再加上沒有證出費爾馬,不肯給別人代課,那些高傲的高盧人怎能看上得我?一定是想方設法炒我的魷魚。
至於大唐皇上,我們可以說他是路易某某,李衛公,咱們可以說是某個紅衣主教。
虯髯公後來到一個古怪地方當了國王,當然是去了英吉利。
這個人物他們不喜歡,巴不得栽給英國人。
只有關於紅拂的故事必須全部刪掉。
因為他們會抗議道:我們對待婦女的態度不是這樣,少拿你們東方的事來給我們栽贓!但是這也不要緊,因為到現在為止這故事已經成立了百分之五十五強。
這個故事要是放在中華文化圈裡,成立的就更多了。
李靖、紅拂、虯髯公是我們共有的,不成問題。
港澳台也都有數學系,那裡也有人混得不得意。
唯一不成立的就是我和這姓孫的住一套公寓。
孤男寡女住一套房子,成什麼話?鄰裡間必定議論紛紛,還會有三姑六婆之輩在電梯里問小孫什麼時候抱娃娃。
她不堪羞辱,就搬走了。
只剩我一個人住一套寬敞的房子,多好哇! 李靖和紅拂逃出洛陽城時,正是傍晚時分。
頭頂上是整整的一大片雲,像個大鍋蓋。
這種鍋蓋是木頭制的,蓋在鐵鍋里,上面滿是泥垢,烏黑烏黑。
而雲下又被夕陽塗上了一些紅色,故而從頭頂到天際,都是漫長完整的黑紅兩色。
他們倆站在洛陽城外的土坡上,背後是豆青色的城牆,眼前是洛陽城外的大道,路上車轍里的積水現在寧靜了,帶有一份閑暇地反射著晚霞。
那條路實在是糟糕,在平原上毫無拘束地伸展著,有些地方寬,有些地方窄,無論到了哪裡,都有無數條車轍糾纏著。
它對步行的人是一個考驗,所以所有人的足跡都出現在離大路儘可能遠的草地上或者田裡。
天就要黑了,走夜路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必須走。
李衛公嘆了一口氣,朝前走了。
走了一會,他伸出手來,拉住紅拂的手。
他們把洛陽扔到身後了。
他們走了以後,洛陽城裡還在繼續捉拿李靖,又殺掉好多公差。
最後洛陽城裡剩下的公差走投無路,起來造反作亂,佔領了整個洛陽城,而大隋朝的軍隊又把洛陽城包圍起來,經過好幾年的圍攻才衝進城裡去,把所有的人全殺掉了。
雖然大隋還有別的城市,但是洛陽一毀,它的氣運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