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帝都第一醫院。
手術室外的紅燈已經亮了幾個小時，時不時有滿手鮮血的護士推開門匆匆走出來，面色嚴肅，氣氛凝滯。
賀晉的胳膊上打著厚厚的石膏，幾次欲言又止，但無論外界傳來什麼聲音，只有當手術室的門打開時，那個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的男人才會有些許反應。
“病人情況危急！立即搶救！”
“肋骨斷了三根，肩上還有槍傷……呼吸微弱，腦部出血……不好！心跳驟停了！”
從幾十米高的大橋上跌進水中，沒有當場死亡，其實已經是個奇迹了吧。但這之後的搶救，每一秒都像是剜心蝕骨的折磨，賀晉相信，如果當時不是他和另一個趕過來的保鏢拚死攔著，先生早就已經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忽然，走廊上傳來腳步聲。
他轉過頭，看到了滿臉焦急的表小姐，還有……老爺和老夫人。
“情況怎麼樣？！哥，小然姐還好嗎？！你說話啊哥！”
陶蔓薇一開口，眼淚就滾落了下來，她忍不住緊緊揪住周子羨的衣襟，可眼前的男人就像是一尊失去了生命的雕像，不發一言。
“難道，難道真的……”她難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來，“不可能的，小然姐她身手那麼好……不可能的！”
“賀晉，你說！”
“表小姐……”賀晉的眼睛也全都是紅的，雙唇顫抖。
尹流華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陶蔓薇的肩膀：“蔓薇，你先別激動，人不是還在搶救嗎？那……”她頓了頓，看向滿身狼狽的兒子，“那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聽到母親的聲音，周子羨卻依舊沒有反應，他的視線只是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目光空洞又獃滯。
哪怕是他還很小的時候，尹流華也從來沒有見過他露出這副模樣。那種彷彿一切都被抽離的絕望，就像是一個吞噬他的巨大黑洞。
那個女孩，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吧……
尹流華不是不清楚這件事，但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了他，自以為是對他好的決定，最終卻釀成了巨大的遺憾。
尹流華早就已經在接到消息時得知了當時發生的一切，那女孩是為了救子羨，才將自己推入了死地之中。
“我不想離開他，我也捨不得。”
“如果他……如果他出事了，我想我也無法苟活。”
“所以我會用我的性命守護他，粉身碎骨。”
——她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一分不差。
“子羨。”
周子羨依舊沒有回應，忍下心頭的痛悔，尹流華輕聲道：“還記得你手腕上的那個疤嗎？”
小小的，月牙形的齒痕，印在他的右手上。
“你12歲那年，就是那個女人……帶著啟示會的機密資料逃走的那年，你曾經被人綁架過。”
動手的是啟示會，周子羨在放學途中被人擄走，保鏢和司機無一生還，只留下了要求周濟良交待周慕蕊下落的字條。
被那群喪心病狂的惡徒奪走了唯一的孩子，尹流華當時就快瘋了，她還記得自己的絕望和痛恨，她甚至跪下來求丈夫吐露實情，可是周濟良還是選擇了沉默。
“因為你爸說，那女人求他給她五天時間，五天後她就會把資料還回去。你是周家的繼承人，啟示會不敢殺了你，等拿到那些資料，他們也不會再繼續和周家作對。”
“我等啊等啊，每一秒鐘，心都在油鍋里煎。”
“可是五天過去了，六天、七天、八天……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聽說過她的任何消息。”
所以尹流華恨她，她恨毒了周慕蕊。
恨她辜負了丈夫和自己的信任，恨她連最親近的人都一一利用。
她更恨自己，如果一開始就沒有沾上那個女人，丈夫不會壯志未酬，不會因為愧疚和後悔鬱郁十幾年，當時還只有12歲的兒子，也不會受到那些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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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了，體重消失了三分之二，胃裡只有一丁點食物。那群瘋子本來打算活活餓死你，如果不是我們的人趕去得還算及時，恐怕……”
但那場折磨和驚嚇，也讓周子羨失去了記憶。
12歲之前發生的事都模模糊糊，他忘記了自己還有過一個姑姑，也不記得曾經被綁架過。
“你原本就少年老成，我總是擔心你不像同齡的孩子那麼活潑，會被排擠欺負，被救回來之後，你的性格也越來越冷僻，越來越不近人情。”
曾經，尹流華甚至以為兒子會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他的心，似乎因為12歲時的那場變故徹底堅硬了。他飛速地成熟，也失去了情感傾瀉的閥門，除了寥寥幾個親朋，這世間能夠讓他擾動的東西，屈指可數。
“所以當我聽說你有了喜歡的女孩子，我真的很高興，可是我沒想到，她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周家的落沒，丈夫的沉鬱，甚至是她自己的恨意，這些都可以不計較，但她絕不允許兒子再受到傷害。
但尹流華沒想到，終究還是自己錯了。即便是母女，躺在手術室里的那個女孩，和她母親是不一樣的。
“……是我錯了，我很後悔。”
“我說這些，也不是想求得你的諒解。”
“你手上的那個疤痕是她……是小然留下的，你失去記憶早就忘了，那還是你12歲生日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來拜訪。”
彼時周子羨還算是個活潑的孩子，領著姑母家的小妹妹在花園裡玩。小女孩不小心一腳踩空，半邊身子陷進了荷塘的淤泥里，他伸手去抓，眼看自己也要掉進去，情急之下女孩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了那道齒痕。
後來兩個孩子都被聞訊趕來的傭人撈了起來，傷口還在滲血，小女孩抓住小男孩的手腕給他呼呼。
“你真笨！”小女孩氣鼓鼓得像只松鼠，“我會游泳，你死活不放手，要是也掉進去了怎麼辦？”
“我也會游泳，”小男孩帶著幾分高傲和不滿地說，“我要保護你，我才不會放手！”
空洞的眸光在這一刻終於有了波瀾，原來，原來在那麼早之前，他就已經認識了她。
其後光陰流轉、人世變遷，但無論怎麼兜兜轉轉，他們終究會重逢。
咔嚓一聲，緊閉的手術室大門終於打開了，滿身是汗的主刀醫生走出來，一看到他，陶蔓薇立刻沖了上去。
“醫生，怎麼樣了？！情況怎麼樣？！”
賀晉、尹流華、周濟良……所有人都期冀地看了過去，但醫生還是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們儘力了……”
渾身的力氣好像在那一刻被徹底抽走，陶蔓薇無力地跌坐在了長椅上。
“病人傷得實在太重了，深度昏迷，無自主呼吸，腦幹反射全部喪失，一旦拔掉呼吸機，就會完全死亡。”
“完全死亡……那這麼說，小然姐現在還活著是不是？！”
但是一個無知無覺永遠沉睡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的植物人，和死亡又有什麼區別？
“怎麼會這樣……”賀晉喃喃自語。
陶蔓薇已經重新啜泣起來，走廊里，是死一般的冰冷和凝滯。
“周先生，病人能夠蘇醒的幾率很小，如果現在讓她走的話，對病人來說可能也是解脫……無論如何，請你做最終決定吧，是繼續維持生命，還是……”
所有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周子羨，在聽到醫生下達最後宣判時，他的臉上，依舊是堅冰一般的平靜。
低垂著頭，右手手腕上是那個小小的陳舊齒痕，男人沙啞到支離破碎的聲音響了起來。
“幾率很小，但不是沒有是嗎？”
“是，國內和國外都有過蘇醒的先例。”
“只要用機器和藥物維持，就還算活著是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這種狀態最多只能維持十來年，而且昏迷的時間越長，病人的大腦會發生永久性功能障礙，就算醒過來也……”
“沒關係。”他低聲說。
一年、兩年、三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