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被沉家的人找到,項嘉一路躲躲藏藏,專往偏僻的地方走。
身上帶的現金不多,跑了半個月,她又冷又餓,昏倒在堆滿積雪的田埂上。
高燒來襲,噩夢纏身,她在夢裡不停流眼淚,感覺到一隻粗糙又溫暖的大手不厭其煩地揩掉淚水,扶著她起來,灌下苦藥。
項嘉恢復意識時,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
木頭和紅磚壘起來的小房子很破,帘子漏風,屋子中間燒著老式的小爐子,炭火味嗆人,和她以前住過的別墅洋房沒得比。
老奶奶慈祥地笑著,滿臉皺紋,牙齒只剩幾顆,用她聽不懂的方言說著什麼,兩手配合著比劃。
項嘉變成驚弓之鳥,哭著央求老奶奶收留她,抓住饅頭狼吞虎咽。
奶奶姓何,也是位苦命的女人,十八九歲的時候被人拐賣到這裡,男人大她十多歲,非打即罵,對她很不好。
好不容易熬死了男人,幾個兒女飛出村子,奔往大城市,逢年過節都不回來。
“你留下來,給我做個伴吧。”奶奶笑呵呵地說著,臉上既刻著風霜,又有歲月磨滅不掉的開朗。
項嘉的生活,終於暫時安定下來。
她小月子沒養好,臉上缺乏血色,又著了涼,整夜整夜地咳嗽。
奶奶趕集買了兩隻雪梨,從黑木箱子的角落裡取出個藍布包,一層一層揭開,裡面珍藏著十幾顆川貝,聽說還是之前生病的時候攢下來的。
家境如此窘迫,老人卻把項嘉當自家孩子一樣疼愛,將川貝搗成粉,裝進挖去果核的雪梨中,加幾塊冰糖,上鍋小火慢蒸。
蒸夠半個小時,熱騰騰地端出來,掀開蓋子,苦澀的川貝和冰糖混合在一起,浸入梨肉,整個吃下,咳嗽立竿見影好起來。
項嘉漸漸能聽懂老人的方言,吞吞吐吐地說起以前的經歷。
她很怕奶奶會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勸她回去和那個女人和好。
可老人寬和又悲憫地看著她,嘆了很久的氣,輕聲說了句——
“好孩子,不是你的錯,你的福氣啊,在後頭吶!”
項嘉淚如泉湧。
在小村莊過的那叄年,是她一生中少得可憐的平靜時光。
物質生活貧困,吃的都是粗茶淡飯,可她不需要討好,不需要獻媚,不需要用身體換取利益,更不用卑微地期待獲得什麼人的喜歡。
她終於可以無拘無束地做自己。
有時候,項嘉想起之前那些噁心事,還是會浮現輕生的念頭。
美貌是原罪,污跡洗不掉,只有死亡能夠帶來最後的解脫。
有一兩次,刀刃抵住手腕,差一點兒就要切下去。
可她害怕給奶奶添麻煩。
奶奶收留了她,對她這麼好,她不能恩將仇報。
為了找點兒事情做,項嘉開始跟著奶奶學做飯。
都是家常菜肴,裡面卻有很多門道和技巧。
她天生聰明,又願意鑽研,很快做得像模像樣。
村裡有幾個閑漢,見她來歷不明,又長得漂亮,半夜用石塊砸門,隔著窗戶說些不乾不淨的話。
項嘉緊張地縮進被子里,奶奶卻火冒叄丈,拄著拐杖走出去,對著混賬小子們罵了半宿。
親生母親不把她當人,陌生老人卻對她這麼好。
這個夜晚,項嘉哭一會兒,停一會兒,斷斷續續地講了兩叄個小時,終於告一段落。
她趴在程晉山腿上,眼淚將他的褲子打得濕透,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
整個傾訴過程,程晉山一句話都沒有說,始終安靜認真地聽著。
太安靜了。
不符合他的個性。
沉默很久,項嘉帶著哭腔喚:“程晉山……”
她的心比任何時候都慌張,都害怕。
求求你,不要推開我。
不要嫌棄我。
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喝醉之後,拒絕上她的男人。
他給了她那麼多實實在在的關心和保護,和那些華而不實、動機不純的討好截然不同。
她知道自己特別臟,情緒不穩定,精神不正常,給他惹了很多麻煩,將來還會帶來更多困擾。
她知道她不該把黑暗的過往一股腦兒倒給他,強迫他給出積極回應。
此時此刻,項嘉悲觀地想——
如果他接受不了,也沒關係。
無非是一切回到原點。
她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呢。
她想苦笑。
可他溫熱的手捧住她的臉,把她掰了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他也滿臉是淚。
項嘉看得怔住。
他俯下身,給她溫柔的吻,一點一點把那些咸澀的淚水舔乾淨。
他啞著嗓子問:“講完了嗎?奶奶住在哪兒?我請幾天假,我們一起去看看她。”
他早該想到的。
一個無時無刻不在計劃尋死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耐心、那麼玲瓏的心思,做那麼多花樣翻新又好吃的菜呢?
她是在告別,更是在求救啊。
無數無聲的、浸透血淚的求援,被他忽略。
他什麼都不知道,還覺得現狀很好,覺得她莫名其妙。
項嘉吃力地消化完他寥寥幾句里隱含的意思,忽然伸出雙臂用力抱緊他,抽抽噎噎哭起來。
“還……還沒……但我講不下去了……”所有的勇氣已經耗盡,她筋疲力竭,累得眼皮都睜不開,“奶奶……已經過世了……我現在只有你……”
還好有你。
其實,時間線對不上,她逃出去的時候,才二十多歲,現在已經叄十歲,間隔了六七年。
除去村子里住的那叄年,還有叄四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可程晉山說到做到。
她不想說,他也不問,打橫將人抱到樓上,端熱水給她洗臉洗腳。
她還是不安,非要通過性行為確定他沒有嫌棄她,脫光衣服纏上來。
程晉山的心疼得厲害。
他不是善於掩飾情緒的人,興緻並不高,又怕她多想,跪在腿間細細舔了一會兒,壓著人插進去。
項嘉酒意上涌,扭得很熱情,沒多久就噴出很多水,沉沉睡過去。
程晉山抽出硬得發疼的性器,給她清理乾淨,睜著黑漆漆的眼睛,一整夜都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項嘉睜開眼睛,看到收拾好的行李箱。
程晉山叼著支沒有點燃的煙,下巴冒出片青青的胡茬,站在衣櫃前迭衣服。
心臟被什麼攫住,項嘉一瞬間從天堂跌回地獄。
“你……你要走了嗎?”眼淚好像已經流干,她抱緊膝蓋蜷縮在床頭,聲音怯怯的,不敢說挽留的話。
“嗯,出去一趟。”程晉山將項嘉秋冬穿的厚衣服整理好,轉過身交待,“我也蒸了個川貝雪梨,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好不好,燜在鍋里,你待會兒記得吃。”
項嘉點點頭,機械又呆板地說:“謝謝。”
“我留了兩千塊錢現金,都放在床頭櫃抽屜里,想吃什麼自己買。”向來粗枝大葉的程晉山,一旦涉及到她就事無巨細,瑣碎得過了頭,“我跟喬今打過招呼,讓他多照顧你,記住,晚上別單獨行動,不安全。”
項嘉偏過臉,好半晌才幹澀地回:“好。”
程晉山走到她跟前,彎腰摸她睡得亂糟糟的頭髮。
項嘉眼睛疼得厲害。
她拚命克制住投入他懷中、撒嬌撒潑求他不要走的衝動,極力維持最後的尊嚴。
可他摸了好一會兒,卻道:“把你媽的地址給我。”
他很不想用這個稱呼,垃圾女人不配。
項嘉愣了愣,沒反應過來:“什麼?”
程晉山臉上露出獰笑,兇惡又陰狠,和她初次見到他時如出一轍:“把她地址給我,老子給你出氣。”
那些位高權重的男人,是他這輩子也夠不著的大人物。
他沒辦法為她一一討回公道,是他無能。
可這一切不幸的源頭,總該血債血償。
他可是當過殺手的男人。
運氣好的話,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做掉,回來還能和項嘉過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運氣不好,一命抵一命,換她心裡舒坦,也值。
項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他也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倆人大眼瞪小眼。
過了好久,項嘉才又哭又笑地道:“死了,她也死了。”
多少年過去,貪財又狡詐的女人已經離開人世。
活著的男人們,也有新獵物,大多已經將她這個過氣玩物拋到腦後。
時間是最無情、也最強大的東西。
程晉山鬆了口氣,與此同時,又有點兒沮喪。
“媽的,便宜她,死那麼容易。”害得他沒辦法替老婆出頭,這口氣堵在心裡,多少天都緩不過去。
項嘉撲到他懷裡,無尾熊一樣抱緊他。
她難得用這麼無賴又任性的口氣,幾乎嚷出來:“程晉山,我不許你走!”
哪兒都不許去。
既然接管了她,就得負責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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