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遼河 - 第33節

姥姥那乾枯得緊縮成無數道可笑細紋的嘴巴,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終日都叼 著一根深黑色的、掛滿油漬的長桿大煙袋,她頻頻地、一根接著一根地划擦著火 柴,乾癟的嘴唇拚命地吧嗒著、吸吮著,整個屋子裡繚繞著嗆人的劣質煙草的氣 味,地板上積滿了磕掉的煙灰和划擦完的火柴桿。
有時,姥姥吸著吸著突然劇烈 地乾咳起來,於是,她便毫無顧豈地一口接著一口地往地板上咳著臟乎乎、黃稠 稠的粘痰,不出一日,整間屋子便被姥姥搞得一塌糊塗、不堪入目。
讓我最為瞠目的是,姥姥盤卷著短小的雙腿端坐在床鋪上可以數個小時紋絲 不動,而唯一所做的事情便是拚命地吸煙和頻繁地吐痰。
對此,我很費解:姥姥 這麼長時間地端坐著她的腿怎麼不麻、不酸呢?為了驗證此事,我偷偷模仿著姥 姥的樣子在裡間屋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可是,僅僅幾分鐘我便再也堅持不住, 我不得不嘆服姥姥這非凡的打坐功夫。
與媽媽一樣,姥姥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活計。
除卻熱衷於吃飯喝酒抽煙之外 姥姥沒有其他任何別的愛好,在她的人生觀里,這些便是生活的一切。
姥姥從來 不吃素菜,一到我家不是張羅著包餃子就是烙餡餅,吃膩了餃子和餡餅便打發爸 爸去買魚。
“買什麼魚?”望著饞嘴的丈母娘,爸爸無可奈何地問道。
“鐮刀魚,鐮刀魚啊,我最喜歡吃鐮刀魚,一定要給我買寬的啊!”姥姥一 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比劃著,說著說著,嘴角已經無法抑制地流出了長長的口水。
幾刻鐘后,爸爸拎著幾根帶魚走進屋子裡,姥姥立刻丟掉大煙袋,騰地一聲 湊過去,非常仔細地察看了一遍又一遍,同時,又不顧忌腥臭味不厭其煩地翻弄 著:“太窄了,這能有多少肉哇,不好吃,咋不買點寬的呢!”看著看著,翻著 翻著,姥姥皺起了眉頭。
“市場上沒有比這再寬的了!”爸爸解釋道。
帶魚很快便被媽媽燒製得色香味俱全冒著騰騰熱氣擺放在餐桌中央,爸爸又 去商場給姥姥買回一瓶高度白酒。
姥姥早就迫不急耐地坐到飯桌前抓耳撓腮地准 備著享用那幾根她認為不甚理想的帶魚,姥姥的兩隻小眼睛貪婪地、死死地盯著 菜盤子,兩顆眼珠幾乎要蹦出眼眶掉落到菜盤子里去。
她欣然接過爸爸遞過來的 白酒瓶:“哎呀,這酒不好喝啊,我不是讓你買高粱王嗎,那酒才叫好呢!”“你要的那種酒我們這裡沒有賣的啊,買不到哇!”爸爸無奈地說道。
早已按奈不住的姥姥伸出筷子,挾起一大塊魚肉,悠然自得地塞進乾癟癟的 嘴巴里,繼而,姥姥那枯黃的兩腮開始可笑地鼓搗起來:“啊,不錯,真是不錯 啊,雖然窄了點,味道還是可以的啊!”咽下魚肉,姥姥又極其地道的飲下一口 白酒,她的嘴唇不停的吧嗒著,無比幸福地回味著甘甜醇厚的酒香。
“啊,啊!哎呀!”突然,姥姥尖聲驚叫起來。
“怎麼啦!”媽媽急忙放下筷子,問道。
“啊,啊,卡,卡,卡住了!”姥姥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痛苦地呻吟著。
“快,拿點白糖來!”媽媽沖著爸爸喊道。
爸爸快步跑向廚房取來糖罐子,姥姥一口氣咽下半罐子白糖,可依然是無濟 與事,那根該死的魚骨頭始終卡在姥姥那狹窄的咽喉里說什麼也不肯滑下去,這 是無辜死去的帶魚對姥姥的無情報復。
萬般無奈之下,爸爸只好領著姥姥去附近 的一家醫院看醫生。
姥姥不但貪吃,更熱衷於炫耀自己,白天她閑得百無聊賴便溜到走廊里與鄰 居們拉家常,只要一有機會,她便眉飛色舞地神吹起來:“你們知道嗎,俺家以 前可是開飯店的啊,那錢可掙老鼻啦,我們不但買了許多金元寶、金首飾,還買 了好大好大一片最值錢的土地租給別人耕種,每年冬底的時候俺便挨家挨戶的收 租子。
現在是不行啦,俺家的地給分了,飯店也合營了。
但俺老頭子是飯店的經 理,在飯店裡薪水最多!我天天喝酒,頓頓有肉!雖然土地給分了,飯店也給沒 收了,可是俺手裡還有許多金元寶呢,這些金元寶足夠俺吃喝一輩子的啦,不, 一輩子也花不完、吃不盡啊!除了金元寶,我們家作廢的金元券都成麻袋裝,后 來沒地方擱,都讓俺給糊牆啦。
”正在廚房做飯的媽媽聞聽此言,頓時氣炸了肺,她啪啦一聲摔掉剛剛燒熱的 大馬勺,呼地衝出廚房,虎著四方臉惡聲惡氣的把姥姥喚進屋裡。
“你瞎掰呼啥呀!嗯,你很怕人家不知道是不?你還讓不讓我好啦?我這些 工作都白乾了!”媽媽鐵青著臉,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老高,她惡狠狠地把姥姥趕 進裡間屋,隨即又啪地一聲緊緊地關上了屋門,把姥姥一直逼到牆角處。
姥姥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我說俺家有錢還不對了?那俺說 俺是要飯的好哇?”“媽,你知道啥呀?這是什麼時候啊?”“什麼時候,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是誰當皇帝,都是有錢的人吃香啊?”“媽,我不跟你說了,你沒有文化,什麼也不明白!”“……”倆人越吵越凶,姥姥氣急敗壞的挾起自己的小包裹:“***,我不呆啦, 我回家!”無論爸爸怎麼調解都是於事無補,幾乎要磨破嘴皮的爸爸最終只好躲到一邊 唉聲嘆氣。
“***,這就是我他媽養的閨女!啊,你這個二狼!雜種操的!”媽媽在家排行第二。
媽媽趴在裡間屋的鋪床上,嗚嗚嗚地抽泣起來:“讓她走,讓她走!走了清 靜!”“好哇,X你媽的,好個二狼,走就走,沒你我還活不了啦,我這輩子再也 不登你的家門!”媽媽的癲癇病突然發作,只見她“嗷”地一聲慘叫,然後撲通一下摔倒在里 間屋的地板上,僵挺挺的活象一具賅人的死屍,爸爸見狀慌慌張張地把媽媽抱到 床鋪上拚命掐擰她的人中。
“不用管她,全是裝的!”姥姥不以為然地嘀咕道。
說完,她瞅都懶得再瞅 媽媽一眼,轉過身去,推開了屋門,噠噠噠地溜到樓下去。
我正爬在陽台上漫無目標的四處張望著,猛一低頭,突然看到怒氣沖沖的姥 姥懷裡挾著她的小包裹低著頭快步如飛地行走著,兩條可笑的短腿邁著令人眼花 繚亂的細碎步,兩隻好似永遠也不著地的袖珍小腳一刻不停地搗騰著,片刻之間 便沒有了蹤影,從我的視野里消失在石頭馬路的盡頭。
通常情況下,媽媽的癲癇病總是在最為關鍵的時刻發作:與人吵架吵至理屈 詞窮、窮途末路之際,便大叫一聲栽倒在地嚇得敵人頓時一鬨而散;單位里評選 先進工作者,突然發現紅通通的光榮榜上,竟然十分掃興地沒有自己的大名時, 激憤之下的媽媽就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挺挺地倒在會議室的地板上,滿場頓時賅 然,單位領導不得不進行重新調整;在課堂上,當她對頗皮的學生無計可施時, 情急之下也使用這種手段。
後來的事實驗證了姥姥的結論:“她全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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