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他媽,你給你哥多少錢啊?”“拾圓!”“嗨,”爸爸搖了搖頭:“這,他坐火車來回就得好幾塊,你就給他拾圓 錢,他跑這一趟,還能剩幾個錢啊,嗨!”“哼,”媽媽振振有詞地說道:“拾圓,已經不少了,我一個月才掙幾個錢 啊,給他多少算夠,如果給他多了,讓他償到甜頭,下次還得往我這裡跑,唉, 真煩啊!”“依我看啊,”爸爸提議道:“你的照相機,放在你的手裡,除了玩,搭 錢,我看沒有任何用處!乾脆,把你照相機,送給你哥哥算了,他拿著給村裡的 農民們照照相,也能掙幾個錢,那樣,就可以養家嘍!”“哼,”媽媽聞言,頓時大吼起來:“哼,虧你想得出來,你知道嗎?我的 照相機值多少錢?那是我結婚的時候,我爹送給我的嫁妝啊,送給他,一個不務 正業,一天到晚就知道喝大酒的二流子?哼,沒門!” “沖啊,”“殺啊,”“別讓鬼子跑了啊!”“……”終於又盼來了一個翹首以待的星期天,我總算可以扔掉破書包,拎起托布 把,與小夥伴們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地在院子里盡情地玩耍,我們自願分成兩 伙,在沙堆上奮不顧身地撕打著,咕碌碌地翻上滾下。
第十七章“沖啊,”“殺啊,”“別讓鬼子跑了啊!”“……”當——,當——,當——,……我與小夥伴正玩得起勁,把嗓子差點沒喊破,突然,從院落的大門口處傳過 來一陣陣剌耳的銅鑼聲,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停歇下來,紛紛循聲望去,搞不清楚 是誰又玩起了什麼新遊戲。
當——,當——,當,——,……院門口聚集著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仔細一看,我差不多全都認識,他們都是 爸爸的同事,都在一個辦公樓里,甚至一個辦公室里工作。
而現在,他們表情嚴 肅,不苟言笑,都清一色地穿著草綠色的軍裝,右臂扎著豬血色的紅箍箍,一個 老人頭頂著尖細的,用硬紙片做成的高帽子,手裡拎著一面銅鑼,一邊敲打著, 一邊在眾人的推搡之下,緩緩走進院子里。
“哈,是老書記!”小夥伴們不約而同地嚷嚷起來:“對,是他,是老書 記!”“嘿嘿,老書記真好玩啊,這又是耍的什麼新花樣啊!”“……”孩子們嘩啦地一聲,像一群歡快的小燕子,從四面八方歡蹦亂跳地擁向老書 記:“老書記,”“……”“去,去,去,”走在人群最前列的大螞蚱沒好氣地伸出細長的手臂,惡狠 狠地將小伙們伴驅趕開:“去,去,去,滾蛋,一邊玩去,”然後,他板著可怕的面孔沖著老書記吼叫道:“快點,老老實實地向革命群 眾們交待你的歷史罪行!”“當——,當——,當——,”老書記垂頭喪氣地再次敲起了銅鑼:“當- -,當——,當——,……,我是王日新,我有罪,我是歷史反革命!”“啊——,”小夥伴們聞言,立刻驚得目瞪口呆,彼此間,你瞅瞅我,我瞧 瞧你,心裡嘀咕著:什麼,什麼,這位可親、可敬、可愛的老書記,抗美援朝的 老功臣,老頑童,人老心不老的孩子王,怎麼一周沒見,就成了罪人:歷史反革 命?“哎呀,”膽大一些的孩子們茫然地問道:“老書記怎麼成了反革命啊?”“哼,”大螞蚱冷冷地答道:“你們這些小孩崽子懂個屁,他以前是國民黨 的軍官,後來投降了!他有歷史問題,我們要革他的命,清算他的歷史舊帳!”“哇,”孩子咧開小嘴驚呼起來:“哇——,”“哎呀,”“真沒想到,”“……”“快敲,”大螞蚱沒好氣地推搡著老書記:“快敲,別想偷懶!”“當——,當——,當——,我是王日新,我有罪,我是歷史反革命!”“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日新,”大螞蚱扯著公鴨嗓,揮舞著燒火棍般的乾瘦胳 臂,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日新,……,革命無罪,造反有 理!”於是,穿著軍裝的眾人紛紛效法,堅定地舉了拳頭:“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日 新,……,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們可憐的、倒霉的老書記,頭戴著可笑的大高帽,面容憔悴地拎著銅鑼有 氣無力地敲打著,發出讓人心煩意亂的響聲。
在眾人無情的驅趕之下,老書記沒 完沒了的、左一次右一次地從樓上轉到樓下,然後,再從樓下轉到樓上,他一邊 渾身臭汗地登爬著陡窄的階梯,一邊不停地敲打著那面銅鑼,同時,嘴裡則念經 般地嘀咕著:“我是王日新,我有罪,我是歷史反革命!我有罪,我該死,我有 罪,我該死,……”當——,當——,當——,伴隨著銅鑼的響聲,老書記的身後很快便聚集起 一群又一群比我還要閑極無聊的人們,他們一個個興災樂禍地尾隨在可憐的老書 記的屁股後面,使用著各種極其下流的、下流得簡直不堪入耳的髒話取笑著、捉 弄著我們可憐的老書記。
“爸爸,”傍晚,我將白天的所見所聞講述給媽媽和爸爸,然後,一臉疑惑 地問爸爸道:“爸爸,老書記真的是歷史反革命嗎?”“去,”爸爸虎著臉教訓我道:“大人們的事,小孩子家少參與,……”“對,”媽媽一把扯住我的衣領子,肥實的手指頭頻繁地指點著我的鼻子尖 :“陸陸,告訴你,以後不許到走廊和院子里去玩,見到誰也不許亂說話,聽到 沒有?”“嗯,”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心裡則糊塗得無法形容:這是怎麼回事,到底 發生了什麼?很快,宿舍樓里原來歡快、祥和的氣氛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籠罩著滾滾飄忽 不定的,捉摸不透的、極其壓抑的,壓抑得行將窒息的沉悶空氣。
每天,無論是 上班,還是下班,當單位里的知識分子們在走廊里不期而遇的時候,再也聽不到 那一聲聲熱情的問候,真誠的寒喧,與毫無猜忌的說笑、打鬧。
彼此之間,彷彿 突然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誰也搞不清楚對方的真實面目。
在狹窄的走廊里,突 然走個頂頭碰,便非常尷尬地相視苦笑著,假惺惺地點點頭,接著,便頭也不回 地溜進自己的家門,咣當一聲,將房門緊緊地鎖死。
“哼,”一周之前還親密無間的一對同事,隔三差五便要湊到一起,喝酒閑聊,不知 怎麼搞的,突然反了目,在走廊里虎視眈眈地橫眉對峙著:“哼,不服咋的?”“哼,你算個啥啊!”“哼,”“不跟他玩,不跟他玩!”大人們無端地反目成仇,孩子們亦如此效法,根 據家裡大人們政見的差異,非常自然地分割成諸個幫派:“不跟他玩,他爸爸不 是咱們一夥的!”“對,不跟他玩,我爸爸是造反派,而他爸爸是保皇派!”“……”不僅僅是宿舍樓,以及樓里的住戶和孩子們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宿舍樓外 的院子里,以及樓房對面的馬路上,亦發生了令人費解的變化。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所有建築物都塗抹上了巨大的紅色方塊字,那激烈的 言詞,那力吞環宇的豪邁氣魄,使人能夠嗅聞到咄咄逼人的火藥的嗆人氣味,而 感嘆號下面的小圓點,比我吃飯的盤子還要巨大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