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橋淡淡一笑,“昌程,我有時候在想,我們可真不愧是從小長大,連雞蛋灌餅都扯開分成兩份同享的狐朋狗友。一個同性戀,一個禁忌戀,我都懷疑是不是出生的那天,老天爺直接給咱倆劈了兩道雷下來……”
昌程“嘖”一聲,“說句題外話啊,柯元遲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你的男朋友,都無可挑剔。你要不珍惜,真的對不起老天爺劈雷。”
曾橋按下點車窗,讓熱風灌進來一點,伸個懶腰,“話是這麼說。可是呢,你還有翻身做主人的機會,我大概一輩子都沒有了。愛上柯元遲,只有死路一條……我曾經想過,要不然我們乾脆結婚算了,你也不用出櫃,不用被迫跟你媽攤牌,不用面對社會的壓力,我也不用把柯元遲逼迫到現在這種境地。但是……”
昌程飛速看她一眼,“但是?”
“但是,我們不能結婚。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曾橋看向前方,故意使語氣輕鬆:“忘記學跆拳道的時候教練經常說的嗎,要百折不屈。況且,這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會把柯元遲推向更難的境地。”
語調到了後半句,還是黯淡下來。
說大話容易,做起來永遠最難。
百折不屈容易,不讓柯元遲難過受委屈好像也容易,同步最難。
曾橋打開微信,和柯元遲的對話框停留的最後一條,是下午時他發來的,因為緊急出差,他需要立刻趕回公司,“工作那邊很著急,打電話你也沒接,我剛才給柯紀永打了電話,他之後會負責送爸爸回家,不用擔心。對不起,今天是你畢業的日子,應該開心一點,卻讓你這麼狼狽。我記得你晚上還要回學校聚會,回去了記得打電話告訴我。”
曾橋盯著“對不起”叄個字,深呼了口氣,耳邊響起柯紀永的聲音:“他為了你背負了什麼,你真的知道嗎?”“元遲,他也只是個普通的男孩子。”
被他庇護太久,她真的要忘記,她的哥哥其實也只比她大兩歲而已。
手指在鍵盤上猶豫來去地停留,曾橋打出一行【我出去旅遊一趟,回來有話和你說】,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滑動著游標來回跳動,半晌,刪掉。
她茫然地抬頭,機場的鏤空穹頂直直地壓下來,像是一堵牆,擠壓得人連手間的力氣都失了半分。
半夜的機場人並不少,五六個人一團的從她身邊吵鬧著走過,其中一個女生停步,撿起曾橋掉落在地的登機牌遞給她,擔憂地彎腰,“你沒事吧?”
曾橋找回些焦距,伸出手接過,蒼白著臉搖頭,“……謝謝。”
有光。不知道從哪裡撫在眼皮上。
曾橋努力睜眼,柯元遲在床邊沖她晃著手電筒,小聲道:“橋橋,醒了嗎?去看日出吧。”
她憤怒自己的美夢被吵醒,嘟囔了一句蓋過自己的眼睛翻身。
柯元遲依舊問著:“你昨天不是說想看日出嗎?你要不去,我自己去嘍。”
這個人,原來這麼煩人嗎!
曾橋小聲地“啊”了一下,腿在床上踹兩下,以表氣憤,一骨碌爬起來。
“我就那麼一說,你幹嘛記那麼清楚!”
手電筒側光映著的柯元遲還是高中生的青澀模樣,他溫柔地揚起嘴角,“你是隨便一說嗎?那你睡吧,我自己去。”
曾橋立馬爬起來在往身上套衣服,閉著眼反覆道:“好了!好了!我起來了!”
柯元遲笑著關掉手電筒,“我在門外等你。”
穿完衣服,曾橋小心翼翼地溜到門口,看了眼客廳掛的鐘,時針在黑暗裡模模糊糊地指向四。
她剛要皺眉和柯元遲理論,突然聽到卧室傳來巨響,孟昭萍大聲叫喊:“那年如果不是你逼著我嫁給曾祥年,我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所以你現在回來怪我?”姥姥的聲音冷靜又陰鬱,“昭萍,你搞清楚,你樣樣不如昭霆,學習不行,反應也慢,嫁人可是你最好的選擇。你要真這麼不滿,有本事遠走高飛去,光吼你的父母算什麼本事。都鬧了半宿,也不嫌個丟人。”
“我就是沒本事,我有本事的話,還會在這個家裡?還會被迫嫁給曾祥年,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嗎!我就是太聽你的話,就是覺得要孝順你,為了讓你在孟昭霆面前多看我一眼……結果我現在變成了這樣,下崗在家以後,做什麼都做不好,曾祥年跟個死人一樣,有他沒他一個樣……我怎麼這麼命苦……”
“哼,你命苦?”姥姥的聲音對比下顯得冷酷又無情,“誰不命苦?哪個女人不命苦?我不命苦嗎?你姥姥活到九十叄歲就只剩一口氣,癱在床上也要刁難我,半夜從來不讓我睡覺,讓我拿這個弄這個,把碗摔個叮噹響。你姥爺去世的早,我九歲就在工地抬鋼水,經常燙穿一層皮,這樣給家裡補貼,你姥姥站在門口,晚一分鐘一棍子。你呢,你上學的時候不學好,和班裡的小子們搞來搞去,賤貨賠錢樣,我打你不應該嗎?家裡窮掏不出錢,你得了小兒麻痹,要不是我求著你爸到處借錢給你治病,你今天就是個瘸子。自己沒本事能力,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年紀大了,還不想這麼早就被你氣死。”
孟昭萍的哭聲充滿了怨憤,卻是那麼悲傷,“……我都不知道我是來做女兒的,還是來給你還債的。”
曾橋呆在黑暗裡,半天不能動彈。
直到柯元遲碰了碰她,她才大夢初醒似的找回點神。
他們一前一後小聲地摸索下樓,爭吵的聲音在走道里並不清楚,也是,憤怒悲傷的只有孟昭萍一人,而姥姥司空見慣似的冷漠攪不起一點空氣的波動,沉年的怨憤一層層累積折迭起來,變成了一塊光滑的石頭——本來稜角是尖的,但因為生活總要繼續,迫使自己緊握,時間久了,尖不見了,只有滿手的皮膚褶皺記錄下了這個動作。
初夏的凌晨,風還是涼的,曾橋打了個冷顫。柯元遲無言褪下自己的風衣,給她披上。
曾橋舔了下乾燥的嘴唇,“其實……姥姥平時不這樣。起碼,你感覺到了吧,她對你很好。”
柯元遲點頭,走在她身邊,替她擋起一點微風,“我知道。”
曾橋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只是下意識不想讓他討厭這個家,但處在這個家庭里的她,卻早就厭煩很久,沒了說辭。
——————————
《盲刺客》里有個寓言故事,講的是Aa'A星球上桃子女人的故事,桃子女人們“長在樹上,長在樹榦的頂端,成熟后就被她們的長輩從樹上摘下來”,“當死亡來臨時,每個桃子女人就會分解她身體的細胞分子,然後通過樹木重新把分子聚合起來,長成一個新鮮的女人。所以,剛出生的女人,不論在外觀上還是在本質上,都同先前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樣”,“當你揍這兩個女人時,她們不會流血,只會流出一些汁液。揍得再狠一些的話,她們就會化成香甜的果醬,很快又能變成另一個桃子女人”。
我很喜歡這個寓言故事,希臘神話里有一種精神叫弒父精神,每當一個英雄或一個神想要成功,他第一件事是要幹掉他的父親。每一個桃子女人其實都是更新換代的“母親”,他們一代代重複上一輩做的事情,成為新的“母親”。即使以暴力極端的外界手段干擾他們,他們依舊還是“母親”。
而我們生活的環境里,和我們最親密的總是母親,好像受到的影響,也總是會來自母親多一點。那我們呢,我們需要“幹掉”我們的母親嗎?或者說可以擺脫她對我們根深蒂固的消極影響,活成我們真正想活成的樣子,而不是“長大之後我就成了你”,成了一個自己曾經稍覺厭惡的“母親”?
我想,這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都很難,也會是煩惱一生的話題。
不過這章應該沒有上一章那麼痛苦了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