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玲瓏】
搬遷那日是個晴天,日頭明晃晃,照得人頭腦發昏。
聽聞這位新晉的安樂公身份特殊,不但是當今陛下的外甥,還是前朝的皇子,文武百官都來拜會送賀,府邸門庭若市。
修彌提早一日便已到宅,府中接待之事全都交給了新招的管家。
管家姓喬,是送來老參的劉蒙介紹來的,聽說曾在宗政府上做過事。
喬管家面容清癯,身形消瘦,瘦的跟個竹竿一樣,待人接物、迎來送往很是周到。
劉蒙受了燕帝的旨,過來幫襯安樂公的喬遷。
有了這位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坐鎮,各位官員口中也只說些溢美之詞,別的一句都不敢多言。家中有適齡女兒的,也會來問問修彌的意思,遞來庚帖,看能否喜上加喜結個親。
修彌左手還吊在胸前,不好多交際,只管在席間坐著,與來道賀的百官認認臉。
舊朝的官、新朝的將,送的賀禮五花八門,一一從修彌眼前過了,再送到庫房裡。
左相人沒來,只送了一對不甚出奇的白玉如意,來送禮的人還是從前照顧修彌的那個小廝。
岑營也沒來,差人送了壇女兒紅,還讓人帶了一句話,說是與妻子成親那年釀的,他阿姊成親沒請他,現下送他壇酒,賠個不是。
修彌盯著那罈子女兒紅,神色淡淡,誰也瞧不出什麼來。
只是第二日,他便拎了壇八年的花雕,登門還禮。
岑營剛下朝,朝服玉帶,襯得他眉目硬朗,氣質軒昂。御前帶刀,除了侍衛,可就是他這武侯獨一份的尊榮。
他回到府中,進了院子,看見玲瓏與安樂公待在一處,花園裡開著艷麗的芍藥,樹底下支了張小桌,平日里鬧騰得不行、怎麼都靜不下來的小丫頭,竟肯安安靜靜地跟著那人練字。
“玲瓏。”岑營沉聲喊道。
二人被他這一聲打擾到,紛紛側首看向他。
日光從樹葉的間隙里灑落下來,斑斑駁駁的一片碎金。
澹臺修彌的臉一半在光里,一半隱於樹影之中,眸色幽暗得看不清。
玲瓏朝他跑過來,剛跑出兩步,腳下被小石子一絆,眼看就要跌倒,被安樂公伸出右手一撈,便安安穩穩地站住了腳。
岑營隔著院落里的大片芍藥花,看著這兩張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孔,一時間腦仁抽疼。
那日聽手底下的小廝來報,說瞧見夫人與前朝皇子摟摟抱抱,岑營不信,又去問雲舒,雲舒說修彌喝多了認錯人,他放寬了心,但也多了幾分提防。
他還差人去雲舒住過的山村裡求證,可那村子早就消失了,什麼證據都沒有。
昨兒個修彌喬遷,岑營因著政事煩憂,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思,他讓人送了壇與雲舒成親那時候釀下的酒,本著也是試探的心思。
今日在御書房,岑營碰巧,見到了燕帝那位姐姐的畫像,一回家,又看到臉上疤痕淡去、露出本來面容的澹臺修彌。
“武侯送來佳釀,我感激不盡,今日來還禮。”
修彌朝岑營拱手拜了拜,單手拎起一壇酒,朝岑營走過去,道:“這是我與內子成親那一年的花雕酒,還望武侯飲得盡興。”
“哦?安樂公成親了?不知尊夫人現下何處?”岑營耐著性子問他,心中越發急躁,總感覺有些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他不該問這句話的,他想。
不該問的不問,揣著明白裝糊塗,才能平平坦坦地走這仕途。
可話一出口,要再收回已來不及。
見他問這話,安樂公臉上的笑意更深,彷彿就在等他問:“七年前與內子失散了,現在才堪堪重逢,誰知道她卻早已帶著孩兒另嫁他人。”
鬢邊垂下的白髮被風一吹,袖袍飄飄然,整個人有了羽化登極的謫仙之姿。
偏生玲瓏瞧不見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扯著岑營的衣袖,道:“阿爹,娘親什麼時候回來啊?她去寺廟都去了好多天了,舅父跟我說,他也很想娘親了呢。”
岑營低頭看見玲瓏無辜的眼,又看向修彌面容上莫測的笑容,腦中一直緊緊繃著的弦,這下終於斷了。
他手往左腰處伸,想要立馬拔刀斬了這狂徒,卻發現在進府那刻解下了佩刀。
“都給我滾開!”岑營大喝一聲,一腳踢翻陳年的花雕酒,在四溢的酒香中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內院。
玲瓏被他嚇得哭了出來,修彌便蹲下身,將小丫頭攏進懷中,輕言細語地安慰。
“阿爹說我不是親生的。舅父,要是阿爹不要我了怎麼辦?”她抽噎著問。
修彌攏了攏她額角碎發,道:“要是武侯不要你了,你來找舅父,往後舅父就是你的阿爹。”
聽了這些話,岑營的腦子裡嗡嗡地響。
進了書房,踢碎幾個花瓶,仍是覺得不夠解氣,連忙招管家過來,說從今往後不許安樂公再進侯府,也不許夫人和小姐去隔壁。
修彌回了府,便吩咐門房,說什麼時候瞧見武侯夫人回家了,立即通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