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雲舒對修彌的第一印象,是一雙拂開垂落的紫藤花的蒼白雙手。
彼時她還才六歲,是宗政皇后的親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雲瀛說蒼嵐宮裡有個偏院,長滿了前朝妃嬪親手種下的紫藤花,開花的時候非常美麗。
蒼嵐宮是禁宮,谷嬤嬤早就告訴過他們,這裡住著對母後有過大不敬的宮人,嚴禁他們來這裡。
雲舒不同意去那裡,雲瀛就半哄半騙她,硬是帶著她去了蒼嵐宮。
雲瀛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長,那時的他九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成天以捉弄谷嬤嬤和母後身邊的親信為樂,母後生氣起來的時候挨一頓打,第二天又笑呵呵地搗亂。
雲舒其實一直都想不通,明明小時候活潑伶俐、機靈聰明的兄長,為何後來會成為一個木訥得有些笨拙的人。
她猜想是萍兒的事情影響了她,但是同時雲舒又不相信,萍兒的死能夠完完全全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從機敏到愚鈍,從大膽到軟弱。
雲瀛變了之後,雲舒也無意去探尋其中的隱情,因為他們早已形同陌路。
雲舒想起來,那時候雲瀛撒了個謊,甩掉跟在後面的一眾宮人,拉著她去蒼嵐宮。
蒼嵐宮外並不是像谷嬤嬤嚇唬他們那樣有重兵把守,相反,這裡的門連鎖都生鏽了,也無人擔心禁宮裡的人會跑出去。
他們推門進去,繞過門廳溜到後院里,入目的便是掛在低矮棚架下的紫藤盛景。
然後她便看見那雙手的主人,一個眉目如畫的男童。
那個時候修彌只有五歲,就已經繼承了澹臺家出色的容貌。
他穿著漿洗得泛白的青色衣衫,手拂開垂落的紫藤花,站在五步之遠安靜地看著她。
很難形容那個男童的眼神。不是驚訝,不是好奇,不是冷漠。
他的眼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空蕩蕩的荒蕪。
於春日紫藤花中的驚鴻一瞥,就是他們故事的開端。
雲舒被他的眼神震住,僵立原地,回過神來的時候被雲瀛拉著手往回跑。
跑出蒼嵐宮好一段距離,雲瀛才停下來,心有餘悸地撫摸著胸口:“他……他太可怕了,還好我們跑得快。”
即使跑得又快又急,雲舒在歇下來的時候仍有著端莊的氣質。
她深吸一口氣,問他:“他是誰?”
“就是,就是你剛剛也看到了吧,他的眼神……”
雲舒點頭。
雲瀛和她尋了個迴廊坐下,才向她解釋這人的來歷。
“他是一個宮女生的,那時候父皇喝了酒,他娘親就爬上了龍床……雲舒你知道嗎,他是七月十五生的。”
雲舒:“七月十五?那不就是鬼節?”
“對,”雲瀛說,“他的生辰太不吉利,這宮女又仗著自己生了個皇子,言語間衝撞了母后,就被母后發落到蒼嵐宮裡去了。”
雲舒:“那他叫什麼名字?那豈不是我們的皇弟嗎?”
雲瀛皺眉:“一個低賤宮女生的,哪有什麼名字,也算不上我們的弟弟。”
他們父皇並無其他的妃嬪,整座後宮里只有母后,天下百姓都知道帝后感情甚篤,舉案齊眉,皇帝為了皇后空置後宮。
這個宮女和這個異母弟弟的存在,是這對帝后佳話後面的一根尖刺。
也怪不得谷嬤嬤不讓他們去。
雲舒斜睨他一眼:“那你帶我去蒼嵐宮,到底是為了帶我看紫藤花,還是為了看一眼這個鬼節出生的弟弟?”
雲瀛不說話,雲舒就明白了。
她冷著臉起身就走,雲瀛在她後面告饒,求她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雲舒的心中總是被一種怪異的情緒纏繞著,甚至在多年以後都還忘不掉那張白玉般的面孔和空洞的雙眼。
在後面的日子裡,雲舒和修彌都沒有什麼交集,只雲瀛的話語里得知他的動向。
得知他母親生了病,求到父皇跟前,他生母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
他七歲了都不識字,父皇給他請了個普通的翰林士子當他老師,之後便不聞不問,也不許他參加皇家的宴會。
他的名字是老師給他取的,叫做修彌,取自《傅子·正心篇》的“所修彌近,所濟彌遠”。
孩童的惡意來得純粹又直接。
若說雲舒對修彌是漠視,那麼雲瀛對於修彌就是毫不遮掩的壞心。他對修彌的 欺辱是明面上的、在父皇和母后的默許之下的。
成年人礙於表面的高尚,便默許骯髒的欺凌發生在孩童身上。
雲舒撞見過幾次,看見他被雲瀛和那些侍讀逼著吃下一隻血淋淋的兔子,看見他被餵過沒有去刺的死魚,看見他被雲瀛養的狼狗追,最後他卻張口咬開了狼狗的喉管。
只要雲舒在場,修彌就能準確地從人群中、從任何一個角落裡找到她,用那雙眼睛直視著她。他眼裡的東西比初見的時候多了些,但也不是憤怒或者求救,只是漠然。
雲舒也漠然地離開他的視線。
她從來沒有幫他說過話。
當別人受到欺凌時,所有袖手旁觀的都是幫凶。
她也不例外。